吕夷简刚想呵斥突然闯进来的内侍,听到这话就麻木了。
“是,臣等知晓了。”这是传话。赵祯的要求是把这话传出去,而且用权威渠道。
而最权威的渠道自然宰辅的嘴。
“这是平反!”庞籍艳羡的道:“秦丰当年虽险些被流放,但他却有个有个好儿子啊!这儿子凭借一己之力就搅动了大宋朝堂,更是用功劳让陛下也得为他平反。有子如此,秦丰九泉之下也能含笑了。”范仲淹叹道:“那小子当年在汴梁开酒楼时,老夫也与他有过几面之缘,说什么……文章诗词只是小道,太平盛世还好,可大宋却不太平,更不算盛世……那些情啊爱的诗词把读书人的骨头都唱软了……”呃!
吕夷简觉得范仲淹也够大度了。这位可是文坛大家,竟然被秦为这般讥讽,就算换个普通读书人也会暴走。
在欧阳修未崛起之前,大宋文坛的顶尖人物一直都是范仲淹、晏殊那么几个人把持着,可确被秦为说成于国于民毫无用处的废物,这几乎就是羞辱了。
“他说汉唐时诗赋豪迈,让人听了只想拔刀杀人。如今的诗词中却处处皆是愁绪。男儿在世自当保家卫国、豪情万丈,那等小情小爱的诗词无趣!只会让天下人软了骨头,没了男儿气概!”范仲淹自嘲的一笑,
“老夫当时只当他是个未经历过挫折的毛头小子……可如今看来,他说得对啊!”吕夷简默然,良久说道:“此子之才当世罕见……”……
“秦丰被罢黜废冕之后就从此一蹶不振……”天色微黑,远处隐约有雷声传来。
秦非站在屋外,负手看着天边的乌云,眉间多了懊恼。妻子在他的身边,神色不大自在:“夫君,那秦丰当年人嫌狗憎的,就来过咱们家一次,三句话就不离劝谏,说什么要鼓动百官一起扣阕,夫君您当时不也搪塞了吗?”秦非没有搭理她,喃喃的道:“他甚至大宋之患,可却无人与他一路……所以他郁郁而终,现在……他的儿子站了起来,接过了他的传承……”梁氏问道:“秦丰如此没人管他吗?”
“在大家的眼中他就是个大麻烦,能不管就不管。”秦非唏嘘道;
“他当年惹怒了先皇,大家都怕被牵连,哪里还敢管他,所以秦丰死后,秦为就成了孤身一人,听说当年他科举名落孙山,现在想想,该是有人不愿让他入仕……”
“以前他们父子俩好歹还有个照应,秦丰去世后,某以为你会派人去吊唁一下,捎带接济一下那孩子,可你却坐视……”秦非侧身看着妻子,眉间冷漠:“你当初是担心被连累,可今日的秦为却光芒四射,你可知连陛下都要为他的功赏而发愁吗?”梁氏面色发白,喃喃的道:“不能吧……”秦非冷笑道:“刚来的消息,秦丰恢复进士功名,并追封三品银光大夫……你可知这代表着什么吗?这是在为秦为正名!”梁氏退后一步,靠在门框上,难过的道:“怎会这样?某只是不想牵扯……担心咱家会受到波及。”
“还有。”秦非深吸一口气,
“随后陛下又令人传话,说秦丰的拳拳之心天日可鉴……你可知这是什么吗?”梁氏再蠢也知道这话代表的意义。
她捂着胸口,只觉得胸口闷的喘不过气来,脑袋里更是嗡嗡作响,仿佛有一万只蜜蜂在里面飞舞。
“这是陛下在为秦丰平反!”
“谁能让陛下出手平反?而且是平先皇之错!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陛下甘愿驳了皇家的脸面,也要恩赏秦为!”梁氏面色惨白,身体渐渐下滑,
“夫君,妾身……妾身悔了……”
“……”秦非大步离去,他只是托言家中有事出来,还得要赶紧做事。
“娘子……娘子你怎么了?”有仆妇在惊呼。梁氏软倒在门边,秦非回身看了一眼,摇头道:“请了郎中来。”他一路回到群牧司,有人说道:“秦判官,群牧使让您去一趟。”秦非应了,然后去了值房。
群牧使徐颖很是亲切,见面就热情的道:“子辰刚到群牧司,可有何不方便之处?若是有,只管和老夫说。”秦非心中一个咯噔,说道:“多谢您的关切,并无。”徐颖看似好人,可平时一个眼神变化就能看出此人的不简单,他以前对秦非的态度只是寻常,甚至还带着些许冷漠。
可今日这态度就突然变了,变得这般亲切。这是为何?徐颖微笑道:“你原先在外为官,听闻艰苦,可你却一去多年,可见是个能吃苦的。如今陛下继位,正是想有所作为之时,你这等能吃苦的官员要努力才是,某这里也会不时和宰辅们说说……”这话里的意思太明显了,几乎就是赤果果的拉拢,你好好干,等有机会老夫会在宰辅们的面前为你说好话。
秦非起身拱手道:“多谢群牧使的厚爱,下官定然勇于任事,不敢懈怠。”
“坐下坐下!”徐颖微笑着压压手,然后又叫人弄了茶水来。两人又聊了些别的事,徐颖还指点了一番大宋的马政,群牧司就是管马的,大宋缺马,群牧司的职责不轻。
徐颖多年为官,对群牧司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一番话让秦非受益匪浅。
“听闻……你也姓秦,听闻和秦为是亲戚?”徐颖问话时很是自然,好像是在问中午该吃什么点心。
可秦非却坐如针毡,他起身道:“群牧使,下官……”徐颖脸上的微笑渐渐淡了,秦非心中叹息,说道:“是亲戚。”那微笑重新盛了起来。
秦非此刻恨不能一把掐死自己的妻子,但却不敢隐瞒,只能含糊的道:“下官是秦为的堂伯,只是多年未曾走动,说来惭愧,下官……您知道的,下官在边城为官,远离中原多年,所以这些亲戚多有疏远……”徐颖微微点头,笑意再度淡然,说道:“以后好好干,有事无事都来坐坐嘛。”
“是,多谢群牧使。”秦非告退,出了值房之后,看着渐渐压低的乌云,不禁苦笑着。
秦为的前途被人看好,连徐颖都想和他拉个关系,哪怕知道自己和秦为的关系并不融洽也要和颜悦色,甚至还给了些好处。
那个侄子竟然这般厉害,越发的衬托得当年的梁氏愚不可及!
“老夫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庞公,听说了吗?”庞籍下衙出来,一个同僚挤眉弄眼的过来,低声道:“范相不知怎么得罪了陛下,被打伤了。”庞籍眉间动了动,
“不会,陛下不是那等暴戾之人,更何况是范仲淹……”刑不上重臣,这个可不是吹嘘的。
赵祯真要动手的话,那就是破坏了这个潜规则,从此君臣之间就多了一条鸿沟,再难融合。
再加上当初刘娥掌权时,范仲淹、晏殊等人可是支持皇帝的头号选手。
这样的人就算真有错,赵祯也不会重罚,否则会让忠臣寒心。
“说不定呢,前几日宫里不是处置了一大批人么?听说连许多宫中老人都被仗杀了……”两人一起往外走,同僚不断在说着八卦。
在他的话里,范仲淹大抵只剩下了半条命,只等陛下一声吩咐就得找根绳子吊死自己……
“爹爹!”庞籍走路也在想事,顺带听着这人扯八卦,闻言抬头,才发现儿子就在身前,他说道:“不是在家歇息吗?怎地出来了?”庞世英的手中拿着两把雨伞,他递过来一把,
“看这天怕是要下雨了,娘让孩儿来给您送雨伞。”庞籍抬头看看天色,哦了一声接过雨伞。
枢密院的衙门前,同僚们饶有兴趣的看着庞世英,问道:“庞公,这便是您家那位大郎吧?”庞籍点头,庞世英说道:“刚才听到您说范相被打伤,敢问可是当场看到的吗?”同僚尴尬的道:“听闻,只是听闻。”庞世英皱眉道:“闻风而动,那是御史,枢密院要的是令行禁止,上行下效。”同僚面色微红,却不好反驳。
你都不是御史,一天到晚的八卦个什么?这个讥讽很尖刻,让人尴尬,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庞籍轻声呵斥道:“怎么说话的?”庞世英笑道:“爹爹莫怪,孩儿担心您消息不灵通,到时候信以为真,说不得一份奏疏就进了宫中。”老庞要觉得真是这样,进谏是少不得的,到时候真相大白就尴尬了。
庞籍觉得这个儿子太傲气了些,就说道:“回家吧。”父子二人并肩而行,庞籍问道:“听人说市舶司从头到尾被清理了一遍?难道都是贪腐吗?”这个问题庞籍憋了许久,今日终于问了出来。
“是,都是贪腐。”庞籍有些不敢相信的道:“为何那么多?”
“贪婪。”庞世英觉得自己的爹有些过于守旧了。什么刑不上大夫,与士大夫共天下。
这本就是当初创世时没办法才拿出来应急的法子,目的是稳住天下权贵的心,现在江山稳固,为何要守旧?
这是自掘坟墓啊!庞世英严肃道:“市舶司本就是钱财最多的地方,那些官吏上下其手,监督的人或是流于形式,或是同流合污,唯一一个清廉的都被蒙在鼓里。”啧!
庞籍觉得这个局面真的是没话说了。
“吏治糜烂如此吗?那为父回头就进谏。”庞籍说完就开始琢磨进谏的奏疏,庞世英一路护着他,途中拉扯几次,让他避开了牛车。
回到家中后,父子俩在书房里谈话,庞世英说道:“爹爹,进谏没用。”
“为何没用?”庞籍对儿子总是宽容的,甚至愿意和他一起讨论朝政。庞世英的嘴角微微翘起,看着有些讥诮的味道:“吏治的问题存在多年了,无数人说过该革新该革新,可时至今日,吏治依旧是大宋最致命的问题。为何不动?孩儿以为是担心。陛下担心会引发官吏们的反扑,所以范文正当年革新吏治就被终止了。”他见父亲并未呵斥,就继续说道:“大宋的官吏太多了,多到……您知道吧,苏轼从西北回来就没安排,至今还在外面游荡。由此可见大宋的吏治……那就是个笑话。”
“好了!”庞籍觉得再说下去,陛下大抵就会成为儿子口中的昏君。
“吃饭了。”庞氏来了,见父子俩相对默然,就问道:“这是有事?”
“无事,只是大郎太过凌厉了些。”庞籍的话引发了庞氏的不满,她说道:“大郎聪慧,此次去南方还立了好大的功劳,陛下还赏赐了官职,可见是认同大郎的。至于凌厉,少年人不凌厉,难道要学当初张士逊那样的老好人?况且……中庸不见得就能得利,你看张士逊最后如何了?还不是被太后弄掉了么?”庞籍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就引来了妻子的不满,就苦笑道:“老夫不过是随口一说,你就偏袒他吧……”庞氏说道:“大郎以后定然是要做宰辅的,大郎,我就等着那一天了。”庞世英的脸颊抽搐一下,说道:“大宋的问题不在宰辅,而在天下。若是找不到根源,孩儿宁可不为官!”庞氏轻轻拍了他的后背一下,嗔道:“什么不为官,你祖母就等着你的好消息呢!回头给你相看个好女子,等成了亲,有了孩子,你就知道为人父母该是什么样的心思了。”养儿才知父母恩,不做父母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妥协,庞氏希望用一个女人来拴住儿子的心,可庞世英的心压根不在这上面。
“孩儿不喜欢女人。”走在前面的庞籍脚步一滞,庞氏也呆立当场。庞世英自觉口误,赶忙又道:“孩儿是说,现在还不想谈什么男女之事,孩儿只想趁年轻多做些事情……”庞氏这才松了口气,又嗔道:“你想做事没人拦着,但娶妻生子也是为人之道,等改天娘给你寻摸个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