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臻突然一拍脑门,儒雅消散无踪。
“老夫想起了一事,秦为上次说过什么……不能让大食人做二道贩子发财,以后要让大宋商人出海贸易……此话被人传出来了,大食商人那边怕是也听到了风声。今日他们断然回去,可能就是这番话惹出来的麻烦。”
边上的官员叹道:“若说不给铜钱还有商榷的余地,可要断掉外藩商人的商路,这就是釜底抽薪,他们不疯才怪。”
秦臻头痛的道:“大食人畏惧了,所以想用这等手段来逼迫大宋给个说法……你是秦为的得意学生,他可有书信给你说过此事?”
“没有。”
欧阳修想起了秦为的来信,说道:“先生只是说了大宋钱荒之事。”
“钱荒是钱荒,不急于一时啊!”
秦臻叹道:“你是如何想的?”
“下官知道钱荒一直存在,不该急于一时……”
秦臻微微点头,欣慰的道:“你既然知道就好啊!下次做事别冲动……那些大食商人倒是简单,老夫这便放句话出去,商人逐利,自然会寻味而来。”
“知州。”
从到杭州市舶司开始,秦臻就给了欧阳修极大的宽容,他当众放话说欧阳修虽然年轻,但却是秦为的得意弟子,老夫当放手让他去做事。
这话一出,大家都知道他就是秦为的支持者,于是乎欧阳修在市舶司的话语权陡然增加,让人艳羡不已。
苏洵初履官场就被调教了一番,而且,论文才造诣,他不比欧阳修厉害?
可欧阳修的境遇却和他大相径庭,遇到了一个老师的支持者,秦为的支持者其实并不少,可敢于公开身份的却罕见。
大家都说欧阳修的运气不错,可今日他却给秦臻出了个大难题。
他躬身道:“大宋的钱币不够是定局,而且铜矿开采不易,冶炼也麻烦,所以……下官有个想法……为何不在大宋发行交子呢?”
“你……”
秦臻惊讶的道:“交子虽然方便,可风险却极大,所以朝中规定了每年发行的数目,还规定了发行的地方,就是担心一旦滥发,就会引发危机……”
“知州,若是交子的背后有金银和铜钱作为保证呢?”
欧阳修的话让秦臻霍然起身,吓了边上的官员一跳,他挑眉看着欧阳修,嘴唇动了几下,突然就笑了起来。
“你是说,若是大宋囤积大批的金银铜,用这些东西作为保证,然后再发行交子……如此……如此……妙啊!”
他走下去拍拍欧阳修的肩膀。
“一贯铜钱做保证就能发行两贯交子,甚至是三贯。就算是有人要兑换,可不能是全部人吧?妙!妙!妙极了!”
他用力一巴掌拍去,欧阳修的身板极为坚实,纹丝不动,可却被拍痛了。
“好小子!好小子!秦为教的好学生,哈哈哈哈!”
秦臻看着温文尔雅。
在大家的眼中,这等人就算是想笑也会很轻柔,大抵就是轻笑什么的。
事实也是如此。
在履任杭州之后,杭州的官吏们就从未见过这位知州大笑过。
“哈哈!”
秦臻大笑的声音回荡在州衙里,引得外面的官吏不禁侧目,心想知州这是遇到了什么好事,竟然笑得这般畅快。
“这可是秦为的主意?”
秦臻笑够了,就迫不及待的问道。
欧阳修低下头,“先生曾经说过大宋的经济最大的问题就是钱币不够,这制约了大宋各行各业的发展……下官时常在想,金银不够,铜钱也不够,可金银铜为何能成为钱币?不就是因为稀少吗?”
秦臻点头,对秦为更好奇了些。
心想那人本身就非常出色,一些话语和立场让自己也是击节叫好。
可他教弟子的本事竟然也那么大,把一个干苦力的小子教导的这般出色。
“可下官却又想到了一个问题,金银铜实则并无价值,它们的价值就在于人们的认同……”
欧阳修想这些已经很久了,此刻说来思路顺畅,语言流利。
“那么对于大宋百姓来说,他们认同什么?下官以为首要是让他们信任陛下,信任朝中……如此有金银铜作为保证,有百姓对陛下和朝中的认同,是否可以在大宋各地发行交子?”
他有些憧憬的道:“若是有一日无需金银铜作为担保就能发行交子,百姓信任有加,知州,那会是什么样?”
“那大宋就是当世第一强盛,可蔑视诸国。”
秦臻当然知道那种情况代表着什么:“君臣一心,庙堂和江湖一心,这样的大宋,何人能敌?”
欧阳修说道:“知州,海外有无数矿山,金银铜都有,比大宋多多了。还有无数昂贵的香料,这些都被外藩商人掌控着。他们来回贸易,就能两头赚钱,这等好买卖……”
秦臻的眼中露出了利芒:“这等好买卖就该是大宋的。大食人……他们从前唐开始就在赚咱们的钱,赚多少年了?如今也该赚够了吧!”
两人相对一视,不禁都微笑起来。
“先生说过,外藩商人可以赚钱,但二道贩子的方式却不好。如今大宋水军初成,一战击败辽人的水军……而强大的水军需要无数钱财来维持,那么为何不直接去出海贸易呢?”
欧阳修说道:“大食商人越是愤怒,就越说明了他们的心虚……知州,商人逐利,他们目前还有利益在,大宋能让他们赚取到无数钱财,他们就不会拒绝。所以断掉铜钱输出问题也不大,因为以物易物他们同样能赚大了。”
“商人的眼里只有钱。”
秦臻想清楚了此事的前因后果,断然道:“如今天下最能赚钱的地方就是大宋,那些外藩商人若是不来大宋,几乎就是绝了海贸,谁会愿意?定然不会!”
他心中大定,吩咐道:“来人,准备酒菜,老夫和欧阳修好好喝一顿。”
欧阳修苦着脸道:“知州,还没下衙呢!”
秦臻笑道:“这里老夫最大,老夫说喝酒就喝酒。”
这就是此刻大宋官员的特色。
当官是当官,该享乐的时候绝不拒绝。
有人去外面的酒楼叫了酒菜,两人就在州衙的后面喝酒,稍后消息传了出去,市舶司不禁哗然。
“知州竟然支持欧阳通判的举措?”
这是一个意外的结果,让人不解,但却避免了一场内部争斗。
“那大食商人呢?”
有人纠结的道:“他们可是走了,一旦他们联手逼迫,此事最终还得两说,”
大宋的商税占据财政收入的半壁江山。
所以从上到下都是商业开放政策的支持者,这也让外藩商人们看到了要挟的可能性。一旦他们联手要挟,朝中会是什么态度?
没人知道。
那只船队就在码头下面的五里开外,船上有炊烟升起,采买补给的人已经出发了,大有补给完毕就远航归去的意思。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船队里,有心人在盯着他们的反应。
就在此时,一只小船队恰好来了。
两只船队相遇,互相寒暄。
这边说了市舶司的意思,密议了半晌,随后小船队就放出消息,说是要一起回去。
“他们说要回去了。”
消息传到州衙,喝酒的秦臻笑道:“不管。”
外面的官吏心中纠结,而秦臻却和欧阳修却频频举杯。
“下官本是出身微末,后来母亲咬牙让下官去读书,为此常年给人浣衣名声不再,可下官却蠢笨,觉着此生再无中举的希望……”
欧阳修喝着酒,渐渐的就动了感情。
“直至下官遇到了先生,他并未歧视下官的出身,反而因此而多加照拂,知州,您不知道,下官当年因为家中的变故自责不已,自己封住了自己,直至遇到了先生,他让下官觉着这个世间还有温暖……让下官知道努力就会有成就,就能告慰下官的母亲……”
他想起了母亲在河边浣衣时被闲汉调戏时的场面,泪花就在眼中闪烁着。
“于是下官就拼命读书,别人读一个时辰,下官就读两个时辰……在考中进士的那一刻,下官只想去母亲的墓前告诉她,这个儿子有出息了……”
秦臻赞赏的点点头。
知道感恩的年轻人才会走得长远,走得稳妥。
“可这一切都是先生的恩赐。”
欧阳修有些唏嘘的道:“先生学究天人,文武皆能,关于金融之事更是……怎么说呢,下官觉着就是鹤立鸡群。比如说钱荒人人皆知,可人人都没办法去解决。交子好不好?好,可风险却不小。先生曾经说过,不要被固有的思路给束缚住了,下官就想,既然铜钱不够,那交子可够?交子有风险……”
他的眼睛很亮。
“交子有风险,可为政者不要去想着避险,而是要想怎么去克服这个风险。”
这话一下就击中了秦臻。
“喝酒。”
遇事推诿,遇难就退,这是人的本能。
人一旦习惯了这种本能,自然就会习惯性的回避难题。
“知州,大食人的船队出发了,往海里去了。”
“不管!”
秦臻一旦想通了前因后果,哪里会怕大食人回转,“你不做,自然有别人来做。”
他的话传了出去,城内有等待风时再出海的大食商人都得了消息,这些大食人又会怎么选择?
抱团吗?
杭州城里的官吏们都在观望。
“尽管走!”
臻喝得伶仃大醉。
随后他叫了女妓来歌舞,一时间州衙群魔乱舞,让杭州官吏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知州究竟要力挺欧阳修到什么时候。
大食人的船陆陆续续在集结。
采买补给的人和大车充斥着杭州各大市场,一时间那些市场异常的繁华,可大多数人却没法高兴
没有人喜欢只赚一笔钱,细水长流才是王道,可现在这个细水却面临断流的危险,大伙儿都有些愁眉不展。
就在这个时候,第二天秦臻和欧阳修依旧在饮酒,而且还……“他们……他们竟然在州衙里烤肉!”
玛的!
一时间外界大跌眼镜,都觉得那二人大抵是疯了。
有大宋商人运送了货物南下到了杭州,见大食商人尽然集体出城准备离去,顿时就慌了。
州衙之外,几个大宋商人在哀嚎着:“秦知州,我等此次倾尽身家采买了货物南下,如今大食人远遁,我等的货物卖给谁?死无葬身之地了。恳请秦知州可怜可怜我等,否则……否则我等就一头撞死在州衙前……”
“喝酒!”
正在喝酒的秦臻得了有人要在州衙前自尽的消息,仰天笑道:“让他们把货送来,按照市价给了。”
“知州……”
“知州,这是要动用公帑吗?”
众人觉得知州大抵是疯了,但还抱着一线希望,希望知州别抽抽了。
在大家期盼的目光中,秦臻喝了一杯酒,问欧阳修:“你以为如何?”
欧阳修笑道:“下官以为……若是可以,那便多买些。”
这货也疯了!
在大伙儿觉着这事儿荒谬之时,秦臻却大笑道:“秦为不仅有本事,还会教弟子,妙极!妙极了!”
“买了。”
见官吏们面面相觑却不动,秦臻说道:“此事某一力为之,和你等无关。去吧。”
于是那几个商人就懵逼了。
“你等的货物全买了。”
啥?
几个商人死活不敢相信,哭喊着不卖,不敢卖。
等几个官吏不耐烦的威胁,说再不卖就收拾他们时,商人们才敢相信,原来疯子真能做官。
卖掉货物之后,几个商人连夜就逃离了杭州城,雪花飘落,眼中白茫茫的一片,这景致极有诗情画意。
几个商人心有余悸的道:“死里逃生啊!”
“秦臻大抵是疯了,他连喝了两日酒,估摸着是喝疯了,说不得晚些会后悔。”
“那就赶紧走,”
“对,反正咱们的买卖已经做完了,和谁做不是做?只要有钱挣就是……快走,别让那秦臻回过味来。”
几个商人带着满载铜钱的大车远去。
杭州城外的另一个方向,一群大食商人却爆发了一次内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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