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回来了!”
黑水城下,众人迎上,与为首的狄青狠狠地相拥,哈哈大笑,不断拍打着他的肩头。
河西官员到了不少,听闻这位凯旋,不说本就振奋不已的文彦博和韩琦匆匆赶至,就连一心扑在灵州事务上的范仲淹,都前来庆贺。
狄青被众人围在其中,享受着英雄的待遇,也露出激荡之色,不过到了狄进面前,却又直接拜下。
狄进探手扶住:“这是作甚?”
狄青满脸羞愧:“末将回程时,得意忘形,欲入云州,扶持辽人太后,若非相公及时援手,命我等撤离,恐怕那萧匹敌追来,我军就陷于辽地了!”
机宜司密探先一步回报,狄进已经知晓,这次狄青的归程确实凶险。
毕竟是辽国的地盘,契丹铁骑哪怕不及当年开国时的纵横天下,也总有精锐部曲,萧匹敌率领三千之众极速追击,几乎是后发先至,与狄青部前后脚赶到了云州。
倘若那个时候,狄青率军入了城,那萧匹敌就将他们堵在城内了,难保不会受到辽人内外夹攻。
别忘了,太后萧菩萨哥身边还有萧远博,狄进很了解这个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不惜与外人勾结。
对于这样的人来说,如果有机会铲除给中京带来耻辱的宋人骑兵,奠定太后萧菩萨哥的威严,萧远博会毫不迟疑地翻脸发难,根本不顾及若无狄青,他们这群皇后的党羽,在中京内就被萧耨斤派人杀光了。
所以狄青才后怕不已,他率众奔袭千里,哪怕创下了偌大的战功,人力也有极限,回程时精神是亢奋的,身体则已经疲惫,一旦入城,当真是凶多吉少。
险些乐极生悲,功亏一篑!
众人听得前因后果,也有些心悸,同时相视而笑,又倍增好感。
他们见多了那种骤得功劳后,就不可一世的武臣,即便是此前的刘平、任福和葛怀敏,不也是因为灭了西夏,生出自矜之情,才有北伐的两路惨败?
如今狄青一人深入敌后,创下这般战绩,所虑的首先是回程时的错误,实在难得!
范仲淹便直言称赞:“王者之兵,胜而不骄,败而不怨,汉臣忠勇材武,来日可为我朝威震四夷啊!”
狄进则手上发力,将这位疲惫的兄弟轻松拽起:“走!此番犒劳三军,城中早就备好了筵席,为你们这些立下大功的将士庆贺!”
狄青也露出了笑颜,消息传向后方乌泱泱的骑兵,顿时传来轰然叫好声。
待得众人热热闹闹地往城中筵席的地方走去,狄青又来到身后,低声道:“兄长,此行未经枢密院出兵,闹出如此动静,一切都是我贸然作主……”
“此次的出战,是赵宣抚和我定下的!”
狄进直接定性,倒也不忘关照了一句:“待会如果赵宣抚出现,他无论说什么,你都回答,‘末将遵从的是河西路宣抚司与经略安抚司的命令’,反反复复就这一句话即可,别的一概不知!”
“明白!”
狄青安心了。
如果自己风光,一手提拔的兄长却要背黑锅,他是万万不会接受的。
但现在最上面还有宣抚使顶着,那惹人厌的老臣与兄长斗,他丝毫不怀疑,赵稹绝对斗不过这位实质性的封疆大吏,河西主宰。
小小的插曲后。
庆功筵上,热火朝天,觥筹交错。
狄青出征的是五千之众,期间伤亡极少,再加上两千接应的兵员,近七千人,自不可能一起位列席上。
大军驻扎在城外,首先有酒肉犒赏,同时一应基层武官,哪怕没有品级的,都应邀入席,浩浩荡荡两三百人,无论汉人番民,一起来到早就准备好的场地。
诸位知州都入席了,在地方上就要与民同乐,番人最喜豪爽之辈,整日端着架子是无法让他们服气的,相反几杯酒水下肚就能事半功倍,故而真正的能臣都会入乡随俗,就连宋庠都带着一众学子,为河西军赋诗作词,慷慨激扬。
而能让如此其乐融融的气氛,突然冷清下来,河西之地,也就一人能够办到。
当腰金曳紫,穿戴整齐的赵稹,自庆祝筵席外出现,一步步走了进来……
随着缓慢的移步,场中飞快地安静,最终变得鸦雀无声。
一双双视线凝聚过去,起初还收敛些,但后来发现大家看,也不再畏惧,目光里透出清晰的敌视和厌恶。
赵稹眯着眼睛,却不知是看不清那么多人,还是不屑于观察那些底层的武人,只是遥遥盯着主席上起身的一群人。
以狄进为首,众人迎出。
待得近了,狄青打量过去,却是一怔:“短短两个月不见,此人怎么苍老了这么多?”
所谓红气养人,权势更养人,官场上的人物,由于掌权而春风得意,精神奕奕,由于失势而一病不起,家中吃席的例子,实在太多。
历史上的赵稹,就是在仁宗亲政后,立刻被贬黜出去,很快就病倒,只能乞骸骨,仁宗哪怕心里不喜这位巴结太后的老臣,体面还是要给的,拜太子少傅致仕,死后赠太子太保,谥僖质。
谥号固然无法与那些名臣相提并论,赵稹的结局倒也不错了,恰恰是因为历史上的这些年,宋朝并未发生什么大事,宰执哪怕才干不济,也能平安下位。
现在朝堂内外,纷争不休,再参合进来,就没有这样全身而退的好事了。
此时此刻的赵稹穿着象征着重臣的紫袍,腰间配着金鱼袋,本该是尊荣威严的模样,却由于气色极差,面颊枯瘦,头发花白,就似一個行将就木的老者。
不过哪怕这些时日夜夜煎熬,苍老不堪,赵稹沙哑的声音响起,依旧显得咄咄逼人:“狄青,你这罪人,还敢在此宴饮?是谁允你妄自出兵?是谁给你配了甲胄、精骑、粮草?呼——老夫——老夫早就看出来了,你在雁门关外便不遵上命,如五代故事,而今又胆大妄为,是想在河西重现藩镇割据么?!!”
不愧是进士出身的文人,诛心之言是信手拈来,最后一句责问更是提高嗓门,声色俱厉。
席上的部将闻言面色剧变,有的就忍不住要起身,文彦博已是怒气上脸,就连范仲淹和韩琦都明显皱起了眉头。
所幸就在这时,狄青抱拳,语气平静地道:“末将遵从的是河西路宣抚司与经略安抚司的命令!”
赵稹闻言怔了怔,勃然大怒:“一派胡言,老夫的宣抚司,何时给了伱这样的命令?”
狄青眨了眨眼睛,牢记兄长的关照,又复读了一遍:“末将遵从的是河西路宣抚司与经略安抚司的命令!”
“将宣抚司的文书取来!”
与此同时,狄进则拍了拍手,杨文才很快来到身后,呈上一份文书。
他先看了后,做出确定之色后,再递还给杨文才:“将它给赵相公过目!宣抚司下令,我们经略安抚司也是照办的!”
当文书来到面前,看着宣抚司的印记,然后再看到文书的内容,赵稹陡然愣住。
上面写的是,灵州督监狄青,有屯戍边地,剿灭贼寇之责,有鉴于近来河西不定,一切以安抚番民为上,粮草辎重一应调配齐全。
其中还特意强调了,经略安抚司必须遵从此命。
最令赵稹无法接受的是,这文书还真的是他签署的。
当时是为了平息番人之乱,相比起让这些番人去外猎,打一打边境那些阻卜人,总好过来围宣抚司。
然后狄青带着良马、带着甲胄、带着粮草,一路打到辽国中京了?
这固然严重超出了文书的范畴,可如此一来,就无法定狄青擅动粮草军需之罪了,反倒是两府要问罪。
宣抚司到底是为什么,下了这么离谱的命令?
偏偏就在这时,狄进上前,平和地道:“赵相公,你此来想必是为了京师的风波,垂拱殿里官家所言,如今已传至河西,此番责任应由你我二人承担,切莫怪罪灵州督监狄青了!”
“灵州督监……灵州督监……呵呵!”
赵稹如梦初醒,惨然一笑:“官家斥责的是老夫,是堂堂河西路宣抚使!一个小小的灵州督监,还不够格参与这件事!”
确实,官家很少直接责备一位臣子,尤其是宰执,这是会在史料中留下一笔的,赵稹前几日得知消息后,只觉得晴天霹雳,再听狄青即将凯旋,哪里能忍受得住,匆匆赶来了黑水城……
但现在,狄进一语惊醒梦中人。
垂拱殿内的这句话,传入朝堂高层的耳中,已经相当于正式拉开斗争的序幕。
不知多少太后党会惊骇失色。
不知多少帝党会欢欣鼓舞。
成年后迟迟无法亲政的官家,终于要争一争了!
按理来说,一位六十多岁的年迈太后,与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官家,谁的未来更加远大,是毫无疑问的事情,那为何还有太后党,不该全都支持官家么?
原因很简单,刘娥临朝称制十年,已成惯性,再加上许多臣子担心,从小养在太后膝下的年轻官家性情太过软弱,惧怕太后的威仪,亦或是受限于孝心的名头,根本不敢据理力争!
如此一来,太后还不知道能掌权多久,未来是官家的又如何,至少要先撑过这些年再说,许多臣子当然会听从太后的政令!
如今年轻的官家终于正式发难。
从太后的亲信,河西宣抚使的倒台开始!
而赵稹现在还来计较区区一个灵州督监的过错,岂不可笑?
他缓缓转身,摇晃着离开,在数百庆功将士的目送下,突然又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河北夏竦害我……是夏竦害了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