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孝穆当真是辽国的中流砥柱,‘国宝臣’之称,名副其实啊!”
狄进看着机宜司从中京传回的最新情报,不禁发出感慨。
对于萧孝穆会怎么去劝服萧耨斤的,他也设想了几种可能,但直接让这位太妃去守陵,还是出乎了意料。
但不得不承认,这是最正确的办法。
只不过,是对整个辽国而言,最正确的办法。
至于个人而言,萧孝穆的另外几个兄弟,萧孝先、萧孝忠、萧孝友、萧孝诚,一致表示反对。
原因很简单,萧耨斤那個女人,他们当兄弟的有时候都烦,可有一点改变不了,萧耨斤是耶律宗真的亲生母亲,有资格成为执政太后,占着孝道的大义名分。
而萧家兄弟对于新帝来说,只是舅舅,对于只有两家姓氏的契丹贵族来说,满朝都是辽帝的亲戚,且算算关系,还都挺近,舅舅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们始终是臣子罢了。
所以问题来了。
现在的耶律宗真,才刚满十六岁,根基薄弱,初登大宝,当然会敬重他们,让几位舅舅辅政,几年之后又待如何?
瞧瞧宋朝,那小皇帝从小是被刘太后养大的,现在都开始斗了,如今若是将有大义名分的萧耨斤送去守陵,等新君坐稳了位置,也将他们一个个拿下,岂非自作自受?
所以其他几个兄弟,一致反对萧孝穆的办法。
他们也愿意让萧菩萨哥回来当太后,并且指辽河水立誓,绝对不会再对太后下手,目的就是避免在宋人压境的关头分裂朝堂。
但同样不允许萧耨斤被罚去守陵,失去了这个执掌朝政的关键。
“都说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这个道理很多人不是不懂,但顾全大局的后果,往往就是要牺牲自己的利益啊!”
狄进摇摇头,知道辽庭高层短时间内安生不了了,再看向另一份传来的情报。
老大别笑老二,宋廷也不太平。
现在京师之中,同样明争暗斗,越来越激烈。
无论是支持太后的,还是支持官家的臣子,都有开始获罪外贬的。
对此狄进有些叹息。
平心而论,刘娥是一位不错的执政太后,历史上除了临死前衮服祭祖,任性了一把,还有隐瞒了仁宗生母的真相,以致于后来诞生了狸猫换太子的民间戏曲外,基本就没有黑点了。
对上承接真宗朝,结束天书乱象,肃清丁谓党羽,对下励精图治,天下晏然,这些是历史上的成就,如今再在她的执政期间,扫灭了边地大患西夏,完成了太宗和真宗都未能做到的事情。
且不说历朝的女性执政者,即便与历朝天子相比,如此功绩都是名列前茅,可为后人反复称颂。
倘若这个时候,刘娥自愿还政给已经成年的官家的话……
那就完美了!
可惜人性的复杂,往往不可能让人做出最为理智的选择,明明这把年纪了,又无亲生子女,谈不上为家族谋划,但就要争一口气,硬是要斗下去。
“即便按照历史上的寿数,太后还有一年多,若是再撑久些,那就有的较量了……”
狄进想到这里,再度摇了摇头。
对于这场还政,看起来是向官家表决心的机会,但他不会参与其中。
首先,镇守河西,于国有大用,只要守住了这片新收复的疆土,宋辽的军力就将在基础上得到逆转。
强大自我,永远比期待敌人犯错,来得堂堂正正。
其次,在执政风格上,他其实和吕夷简很一致,除了达成关键目的外,其他的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不出头就不出头。
看看吕夷简和夏竦吧,两位同样极有能力的宰执对比。
夏竦这几年忙碌不休,一会儿上陕西,对夏开战,一会儿屯兵河北,坐镇大名府,哪怕凭借着谋算,愣是死中求活,在北伐失败下喘过一口气,但未来也不容乐观。
而吕夷简就稳坐朝堂,对于官家和太后之间,至今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政治倾向,反倒努力调和母子间的关系。
事实上,这老谋深算的家伙很清楚,到了这个地步,根本调和不了,可他就是这么做,从不单纯的相帮一方。
狄进起初都有些诧异,他还以为吕夷简会站在年轻的官家一边,但后来稍作深思,才觉得高明。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太后和皇帝的政权,同样也是母子之争,参与进去,怎么都不会落得好。
别看现在官家急了眼,但以赵祯仁厚的性子,来日等到太后驾崩了,会不会又有另一番感受?现在这个时候替他冲锋陷阵,专门挑太后错处攻击,日后官家想起来,反生恶感怎么办?
所以吕夷简明知不可为而故意为之,才是能真正稳坐相位的执政风格。
狄进则更稳,反正他在河西镇守,又将一众同科和好友带来,京师里面则有方便查案的包拯和公孙策盯着,可谓面面俱到。
将宋辽朝堂的情报看完,他又开始阅览河西十州的民情奏劄。
赵稹已经上书乞骸骨,宣抚司也停下了政务,如今河西路一级的政务,全部移交经略安抚司,下面的州衙也不用担心上面有两个唱反调打擂台的部门了。
一切走上正轨,处理政务自是飞速,狄进很快批阅完手上的劄子,正准备起身,去后院练练武,就见杨文才匆匆入内,面色难看地禀告道:“相公,野利氏那边出了变故,李元昊的亲眷刚刚被人劫走了一位!”
狄进立刻朝外走去,边走边问:“谁被劫走了?”
杨文才跟上,面露愧色:“李宁令被劫走了,相公此前关照,要看紧李元昊的亲眷,但手下还是懈怠了……”
“李宁令……最小的宁令哥?”
狄进目光微动:“来者有多少人?”
杨文才道:“来者有近二十人,皆是武力过人的好手,瞧着不像是江湖人,更像是身经百战的契丹勇士,我们的人猝不及防,没有守住……”
狄进眉头扬起:“照这么说来,李元昊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向新投靠的萧远博求了些精锐好手?这倒是真没想到,他准备将自己的亲眷全部带走么?”
杨文才回答:“应该就是冲着侧室野利氏和两个儿子来的,正妻卫慕氏根本没有理会……”
狄进翻身上马,抛下一句话:“去将野利将军一并请来,查看现场!”
野利遇乞近来颇受重用,狄进也确实准备树立一个被朝廷重视的河西番人典型,让其他归顺的番人豪酋看看,这条路走得通。
再加上这位在扳倒赵稹上出了力,如今俨然有个几分亲信的样子,小半个时辰后,就匆匆赶到了李氏人质的院落,声音满是急切:“狄相公……末将……末将……”
狄进端坐于正堂,不紧不慢地做了个邀请的手势:“野利将军,坐下说话。”
野利遇乞不敢坐下,直接站着,义愤填膺地道:“呼!末将实在没想到……李贼胆大包天,还敢闯我河西路!相公若信得过,末将绝对领人将那孩子追回!”
“将军放心,已经派人去追了!”
狄进视线看向不远处的屋舍:“令妹受惊了,就在那间房间休息,正在安慰没被掳走的李宁明,你也可以去安抚一下。”
野利遇乞面色变了,惊怒交集:“舍妹……舍妹绝无他意,我族也三番五次劝她改嫁……”
他是真的又气又急。
妹子之前虽是李元昊的侧室,还为李元昊生了两个儿子,但现在李德明都被野利家给卖了,直接送去汴梁,可以说河西最容不下李氏的就是野利一族……
在这样的情况下,早该分道扬镳,改嫁他人,别说党项,就连宋人的皇后都能二婚呢,结果野利氏还拉扯着李元昊的两个儿子,这不是让面前的相公误会,觉得野利族还心念旧主,首鼠两端么?
狄进没有误会。
他很清楚,或许这个党项大族也有野心,但以李元昊的性情,野利一族是绝对不可能再投靠过去的。
野利氏不改嫁,依旧带着两个儿子,此前还希望护着他们一起去汴梁,是母子情深,还是与李元昊的一日夫妻百日恩?
“如此,将人带过来问话吧!”
狄进一声令下,很快在护卫的押送下,李元昊的妻与子走入堂中。
野利氏披头散发,模样狼狈,明明之前给她整理仪态的时间,却没有丝毫顾及,神情更有些恍惚。
相比起来,长子李宁明刚过十岁,却已经仪态端庄,脸上近乎没有惊恐之色,显得颇为沉稳。
狄进道:“两位受惊了,今日之事,是守卫疏忽,没想到李元昊远在辽西,还派人过来,事先可有接触?”
野利氏默不作声,李宁明见状,倒是赶忙躬身作揖:“狄相公明鉴,娘亲与我早已归顺朝廷,不敢再有邪思妄念,今日之事绝无半分勾结,是那些贼人突然闯入,掳了我幼弟就走……”
“你小小年纪,倒是临危不乱!”
狄进颔首称赞,又看向野利氏:“夫人没有话要说么?”
野利遇乞也在旁边喝道:“五妹!说话!说话啊!”
野利氏一个激灵,似乎如梦初醒,突然笑了起来:“呵!他带了宁令哥走,就不会再派人来了,连我也给撇下了,之前的许诺都是假的!假的!”
野利遇乞大惊,怒斥道:“你在胡说什么?什么许诺,你与李贼有私下的勾结?”
野利氏猛地一昂头:“我没有胡说,二哥,你也别这么害怕,我不会影响了你投靠宋人……哼!当年若不是有我受宠,伱和大哥如何能被我夫看重,提拔为军中干将,最后有卖主求荣的机会?”
“你你你!”
这句话戳中了野利遇乞的痛楚,他气得直哆嗦,瞧那目眦欲裂的表情,恨不得要掐死这个妹妹。
狄进则缓缓地道:“看来你与李元昊还真是夫妻情深,那为何李元昊此番借辽人之势,过来救人,却特意把你给留下了呢?”
野利氏的痛楚也被戳中,身躯晃了晃,惨然一笑:“当然是因为他怀疑我,怀疑我和‘上师’有私,调换了他的长子!”
“青羊宫的‘上师’?调换了李元昊的长子?”
狄进目光一动,看向李宁明。
野利氏的视线也同时转过去,看向这个满脸愕然的沉稳儿子:“你不是觉得你爹一向不喜欢你么?现在明白了,他怀疑你不是他的种,而是早早被‘上师’调换的孽子,来日准备篡夺大白高国的王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