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安?”
上一次是中年大汉在轻描淡写之际,承认了自己是“司命”,这一回同样是狄进在轻描淡写的时刻,说出了这个震撼性的消息。
“锦夜”的脸色瞬间变了,狭长的双目内已经不再掩饰凶恶之色。
他是绝对接受不了,“组织”投靠官府,成为朝廷鹰犬的。
中年大汉也明显一怔,却是看都没有看“锦夜”,只是把玩着酒杯,缓缓地道:“招安?‘组织’的这群人,恐怕不会接受朝廷的提议吧?”
“河东番人首领乜罗,在‘组织’内的称号是‘禄和’,他如今就已经完全地归顺朝廷,不再有二心!”
狄进接连举出实例:“正如各地的江湖子,原本不乏作奸犯科,打家劫舍之辈,而如今镖局的生意红火,只要愿意安稳度日的,自然会投身其中,至于那些一心不劳而获之辈,再行剿灭便是!”
中年大汉浓眉皱起,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孩子啊,你的善心为父是理解的,但‘组织’内的成员可不比寻常江湖子,他们便是降了,朝廷敢信么?就不怕这群人穿上官服,为非作歹,干出更多的恶事?”
狄进微笑:“因噎废食不可取,河西番人原本也是外族,如今已然心慕教化,成为我朝子民,相比起来,‘组织’也不过是一群误入歧途的人而已,如何容不下?”
“想我狄氏自先祖以来,所行的就是‘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从不赶尽杀绝,无论是庙堂还是江湖,皆是此理!”
“听姐姐说,父亲大人当年接替‘司命’之位,是碍于故友之情,被逼无奈,但既然坐上了这个位置,总归不至于对‘组织’一无所知,还请父亲大人将名单予我,于招安有大用!”
中年大汉目光闪了闪,知道与一位三元魁首辩论下去,无疑是自讨苦吃,便拿起酒盏,自顾自地倒了一杯美酒:“我儿说得真好!老了老了!比不得你们通晓世情喽!”
这无疑是极为高明的方法,不跟着对方的节奏走,三句话又转回身份上,只要紧扣父子的人伦大道,狄进总不能逼着对方回答,到底带不带领“组织”接受招安。
所以这一刻,就连狄进都主动制止了话题,同样也抬起了酒杯,面色平淡地饮酒。
他不急。
因为自己不好开口的,有人开口。
果然,“锦夜”冷冷地接上:“阁下竟是‘组织’的‘司命’,刚刚真是失敬了!”
中年大汉笑容收敛了几分,凝视过去:“嗯?”
短短一个字,甚至只是语气词,“锦夜”心头一悸,竟是浮现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来。
他的武功也是一等一的厉害,尤其是修习神通法后所获的身觉,当年白玉堂被其偷袭,险些一掌毙命,但此时此刻,竟有种可怕的感觉,真要动手,自己真的对上面前这尊大汉,怕是短短数招内,就要被打死。
“不是错觉!”
“‘司命’对于各种‘长生法’都了若指掌,也深谙‘神通法’的弱点,我在此人面前,不比孩童强大多少!”
“哼!但那又如何?我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但“锦夜”定了定神,依旧狠狠地瞪了过去。
且不说他本就是被“司伐”出卖,才落得这般下场,以他的個性,如果愿意妥协,那也不会被“司伐”出卖了!
所以此时此刻,“锦夜”毫不畏惧地回望,掷地有声地道:“看来阁下不知,我亦是‘组织’的成员,代号‘锦夜’!”
“哦?”
中年大汉眼眸深处厉色一闪而逝,脸上又浮现出饶有兴致的笑容:“我久不回中原,确实不知‘组织’内现在还有哪些人手,我儿刚刚要名单,却是寻错人了……‘锦夜’么?看来阁下和那位‘禄和’一样,都是准备接受招安了?”
“锦夜”冷冷地道:“相比起我这等后辈的态度,‘组织’的领袖‘司命’,愿不愿意接受招安,才是大事,请阁下给予一个准话!”
“呵!”
中年大汉闻言失笑,看着狄进:“我儿,你除夕夜请来的这位朋友,很是失礼啊!”
狄进以一副唠家常的语气,温和地道:“父亲大人见谅,这位心直口快,于礼数上确实略有欠缺,但他所言不无道理!”
“‘组织’的人手遍布天下,之前在河西路就曾经闹出不小的风波,对于这群人,到底是下令各地官府,彻底清剿,一个不留,还是吸纳其中的有识之士,予以招安,为朝廷效力,其中区别甚大,干系也甚大!”
“为了天下苍生,狄氏声名,还请父亲大人原谅则个!”
话到这个份上,中年大汉知道无法回避了,放下酒杯,正色道:“好!既然我儿高居庙堂,又有意安抚江湖,为父自是竭力相助!”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对父亲大人,我就不言谢了!”狄进点了点头,看向“锦夜”:“这下你的心里,有答案了吧?”
“锦夜”确实有答案了。
中年大汉刚刚之所以回避,不是因为没有想法,只是看出来狄进根本不是真心想要招安,仅仅是言语上的圈套罢了,因此争辩两句,见势不妙,立刻错开话题。
而如今依旧没有正面回话,但言下之意已经被逼了出来,“组织”是会接受招安的。
想想也对。
无论是之前“司伐”准备向太后献上“天命神石”,还是如今这位疑似“司命”的大汉伪装成经略相公的生父露面,最终的目的,都是将“组织”洗白,由隐秘的江湖势力重新屹立于庙堂之上。
如果这一步真的实现,“组织”还是“组织”么?长生之路还是追求么?
亦或者专为皇家炼长生不死药?那与坑蒙拐骗的方士何异?
“叛徒!统统都是叛徒!”
“锦夜”拳头猛地握紧。
他起初说“司命”背叛了“组织”,多少还有些气话的意思,事实上内心深处也不愿意承认,精神领袖背弃了整个“组织”……
此时此刻,却是真的绝望了。
不过有的人绝望,会一蹶不振,“锦夜”的绝望,反倒激发出浓浓的杀意来,缓缓地道:“我今夜彻底认清了某些人的面目,知道该怎么做了!”
既然叛了,就该杀!
自己杀不了,就借助朝廷的力量杀之!
不惜自己背叛,也要灭掉这等走歪路的领袖,为真正的“组织”留下些许元气!
狄进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中年大汉笑容不变,宽大的手掌上却青筋毕露,再度举起酒杯:“远来是客,能解答了阁下的疑惑,也是我心中所愿!来,我敬你一杯!”
“不好!”
“锦夜”瞳孔收缩,身体绷紧到极致,有种下一息对方就要将自己当场扑杀的可怕感觉。
“嘭!”
还未反应,狄湘灵抄起一物,直接摆在桌边,豪爽地道:“我也喝!”
中年大汉见状,手背上虬结的大筋退去,语气有些古怪:“好女儿,大过年的,怎么还把铜锏摆在边上?”
狄湘灵笑了起来:“习武之家,不可有半分懈怠,这是父亲大人当年告诫我们的!”
“难得你现在还记得!”
中年大汉看了看铜锏,放弃了某些打算,笑了笑道:“来来来!大家举杯痛饮,这‘长生醉’真是好滋味,饮此酒守岁,也是好寓意啊!”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除夕这一天有两件重要的事情,一是吃年夜饭,二是守岁。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年夜饭,心中的温暖是难以言表的。
其后或拜天地、迎神、祭祀祖先,或围坐在一起,聊天、游戏,通宵达旦,谓之“守岁”。
对于狄家来说,原本姐弟俩人待在一块,好好庆贺新年的到来,是很温馨的,现在多了一个假冒父亲的贼子,可谓扫兴。
不过眼见着“锦夜”冷飕飕地凝视着对方,而中年大汉的表情多多少少也有了几分不自在,狄湘灵倒是开心了。
原本的曲中人变为了戏外客,笑吟吟地欣赏着两人的剑拔弩张。
中年大汉实在没想到,自己原本能尽情展现父亲威仪,拿捏一位朝堂重臣的除夕夜,会被一个偏激的刽子手搅和了。
偏偏这个人知晓许多秘闻,如果真的一气之下,铁了心地与自己作对,那还真是一个不小的祸害。
有鉴于此,某些原本准备后面动用的手段,就必须提前为之了,中年大汉突然开口:“我儿的人生大事,为父已经开始为伱张罗,本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毋须说与你听,但这户人家,有些不同……”
狄进道:“父亲大人相中了哪户好人家?”
“我儿这般人才,想必京师里高门大户的小娘子,没有一个不愿意嫁给你的吧?”
中年大汉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不过这户已非好人家,当年为父与那位是至交好友,私下里指腹为婚,却是连族中都不知晓的,现在对方家门败落了,为父平生一诺千金,最重信誉,只是担心,会不会对我儿的仕途造成影响啊?”
狄湘灵的表情已经变了,手握住了铜锏,“锦夜”同样提聚气力,蓄势以待,唯独狄进面容平和,反问道:“父亲大人是不是希望,我为哪一家罪臣平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