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嘴!”
狄湘灵勃然变色:“你这般说,我父……我父亲岂不是……”
中年大汉理所当然地道:“若是那个人还活着,我也不会这般毫无顾忌地出面,你看令弟,不就泰然自若,他恐怕心里早就清楚,令尊回不来了!”
狄湘灵身躯颤了颤,眼眶不禁大红。
狄进的面色陡然沉下:“事到如今还在胡言乱语,更欲挑拨我们姐弟的关系,阁下还想谈条件?”
“别误会!别误会!”
中年大汉立刻解释:“我不是挑拨,我是真的这么想的,父慈子孝,亲亲敬长,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大唐太宗逼父退位,不依旧是后世敬仰的文武圣皇帝?唯有那些凡夫俗子,才会真的被这等孝道人伦所束缚!阁下应该能理解吧……”
顿了顿,他又对着狄湘灵抱了抱拳,语气诚挚地道:“狄总镖头,我是真有诚意,不欲闹得两败俱伤!你若是觉得这些日子认我为父憋屈了,我也可以叫你……不!我可以把礼数还回去!事成之后,我给你跪拜,行尊长大礼,这样是不是好受许多?”
狄湘灵看着这个人,除了浓浓的痛恨外,又觉得荒谬起来:“你阳狂病发了?”
“凡夫之念,世俗之情啊!”
中年大汉叹了口气,不再理会,转向狄进,提议道:“伱让他们两人出去如何?我们可细细商议……不必走远,就在屋外,我若对你不利,随时可以出手!”
“锦夜”面无表情,脚下准备移动了,他觉得狄进至少会听一听,对方要提出怎样的条件。
狄湘灵反倒冷静下来,她知道六哥儿会怎么选择。
果不其然,狄进摆了摆手:“不必说了,继续吃年夜饭吧!”
中年大汉浓眉皱起:“你真的不听听我的条件?你可要想清楚,年纪轻轻,灭夏克辽,经略河西,可是天赐的机缘,如你这般仕途前程,古往今来也无几位,真要与我这一介江湖客斗下去?便是你最后赢了,在官场上传出不敬亲长的骂名,可值得?”
狄进理都不理,拿起筷子,开始吃菜。
中年大汉摩擦着下巴,想了片刻,突地恍然大悟:“是了!你不愿丁忧……如果按照我的安排,令尊去世,众人皆知,你就要丁忧归乡,为父守孝,你觉得这是我为了对付你的圈套?唔,这确实有些麻烦,我不‘死’,你不放心,我‘死’了,你又要去守孝,条件不好谈啊!”
他在那边絮絮叨叨,狄进给狄湘灵夹了一筷子:“姐,吃吧,菜冷了就不好了!”
狄湘灵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虽然没有滋味,但也开始咀嚼,借此平复心情。
“锦夜”左右看看,知道是不会有人理会自己的,同样拿起筷子,吃起饭菜。
再冷酷的人也是要干饭的,真要动起手来,吃饱了才有气力。
中年大汉还在盘算着:“宰辅丁忧,会在一两个月之内就夺情起复,毋须庐墓守制,不过你还未入两府,如今坐镇河西,威望过高,中枢忧虑,父丧是最好的理由,绝不可能让你夺情起复,必然是要守孝三载,少一天都是不孝!麻烦!麻烦呀!”
思虑良久,他摇了摇头,突然起身:“你们守夜吧,我去再仔细想想!”
话音刚起,他的身形就闪出,最后一個字已是从后院远远传来,眨眼间走了个无影无踪。
“锦夜”顿时放下筷子,望着主位出神。
狄湘灵倒是完全冷静下来,不紧不慢地吃着:“六哥儿,为什么不等这贼子把罪臣之女介绍了,再拒绝他?说不定那户罪臣,就与此人的来历有关!”
狄进解释道:“这个人虽然露了些许破绽,却是不会透底的,即便我下聘书,正式与对方定亲,那户罪臣是不是到底与他直接相关,还是一个幌子,都不好说!”
“但看他的举止谈吐,绝不是寻常门户出来的……”
狄湘灵冷冷地道:“等你查出他的家世来历,我会出手,到时候再看看,他是不是如其所言,至亲故去了,也只当凡夫之情,不会有半分悲伤!”
“锦夜”突然开口:“这个人就是‘司命’,他恐怕还真的对世俗之情没有挂念!”
狄湘灵不信:“他既然无所谓世俗,那刚刚提及罪臣之家,为何会受威胁?”
“锦夜”道:“‘司命’不受威胁,‘司伐’呢?为他们办事,准备依附朝廷的那些叛徒呢?这些人里面有多少与罪臣有关?他必定是要投鼠忌器的!”
狄进微微点头:“确实如此,‘司命’作为‘组织’的精神领袖,如今又要实施回归朝廷的计划,必然得顾忌手下!”
狄湘灵则看向“锦夜”:“你既然认定他是‘司命’了,那‘司命’做这些事情,到底是什么目的,你可知道?”
“锦夜”面容发冷,不吭声了。
狄进则开始总结:“事已至此,‘司命’认亲的环节已经结束,此人最初的目的,应该是真的想要扮作父亲回来的!”
“父亲离家时,我还小,对于他的记忆并不深刻,‘司命’的目标其实就是让姐姐相信,到时候我也不得不信。”
“而有了相似的外貌,又苦练了家传绝学亢龙锏,‘司命’显然颇有信心,自以为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只是认亲这种事,从来不讲单纯的证据,姐姐从第一面起,就觉得此人有问题,此后更是逐渐确定,这个人绝不是远行多年的父亲!”
“当我们认定对方不是生父,‘司命’最初的目的就失败了,但他还有第二步,威胁!”
“‘司命’的身份是威胁,指腹为婚是威胁,只要这个关系无法断去,后面还有很多牵扯和威胁。”
“但今夜提及罪臣,此人终究露了马脚,他同样有把柄落在我们手中,担心我真的对罪臣大开杀戒,便选择了谈判。”
狄湘灵的脸色变得凝重。
她刚刚只觉得对方是疯子,可听到弟弟整理了此人的一步步变化,才意识到对方的可怕。
第一阶段认亲,认亲不成马上进入第二阶段的威胁,威胁再不成,进入第三阶段的谈判。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对方说会跪拜行礼,恐怕还真的做得出这种事情来。
“锦夜”听了,不禁问道:“谈判若再不成呢?”
“谈判必然是不成的,我根本不会跟这等人谈判,只会继续揭穿他!”
狄进原定的计划是抬出一位兄长,由此人出面,揭穿对方是假的,但现在又有了新的线索:“刚刚‘司命’有一句话,已经是承认,易容手段就是来自于西域,而停留在西北多年,也是为了配合这种易容的变化……”
“锦夜”皱眉:“如果真是这样,你难道就没考虑过,为什么‘司命’会早早扮成你们父亲的模样,那个时候你还没有入仕当官,你们姐弟都还在河东并州吧?”
狄湘灵抿了抿嘴。
她之前就有过这个疑惑,如果顺着这个方向推测,难道说真正的父亲狄元靖,也参与了某些事情……
她不愿意往下深思。
狄进则面容平和,反问道:“阁下以为呢?”
“锦夜”马上道:“真正的令尊也与‘组织’有关!这一代‘司命’接替时,‘组织’本就有过一场内乱,我甚至怀疑,真正的‘司命’就是你们的父亲,眼前这个‘司命’处心积虑,易容成他的模样,正是方便他行使在‘组织’的权势!”
狄进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再度问道:“请问‘组织’内的人手,知道‘司命’‘司伐’‘司灵’的真面目么?”
“锦夜”怔了怔。
狄进道:“你之前说过,连你都不能确定‘司命’的庐山真面目,而你已经是‘组织’里称号成员中的核心人物,其他人更是如此!‘组织’的权势从来不是靠一张脸,而是依靠‘长生法’的研究和与之相称的武力!现在这个‘司命’得位不正,为了获得‘组织’的大权,将自己的脸彻底易容变化,你不觉得这种想法很矛盾么?”
狄湘灵长舒一口气,“锦夜”无言以对,默然片刻后,沉声道:“那为什么‘司命’早在多年前,就开始变成你父亲的模样?这就完全无法解释了……”
“无法解释,那就去查!”
狄进道:“去西域的人手不能放弃,立刻派出好手去接应!”
狄湘灵精神一振:“镖局的人没遇害?”
“西域之大,我不相信‘组织’的人手能够完全遍及!”
狄进道:“刚刚‘司命’提到你派人去查询西域医师,或许是想让我们知难而退,越是如此,这条线索越不能断,‘锦夜’,你愿意亲自去一趟么?”
“锦夜”颇为惊讶:“你让我去?不怕我寻机远去,脱离朝廷的控制?”
狄进淡淡地道:“你这一生也是献给了‘组织’,难道就不想知道,‘组织’到底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司命’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
“锦夜”默然。
狄进接着道:“你熟悉‘组织’的,以你的武功,比起镖局的人手更加有机会得到这些线索,你去最为合适!”
片刻的沉寂后,“锦夜”缓缓点头:“好!我去西域一行,找到‘司命’易容的真相!”
……
明道元年。
京师暗流涌动。
河西路政通人和。
“司命”依旧住在长风镖局,与上下混熟,笑呵呵的模样,却没有继续提及谈判的条件,好像除夕夜中的对话只是一场梦。
不过他回归的消息终究传到了并州,大伯狄元昌已知,热切来信,盼着多年未见的兄弟重逢。
狄湘灵稳住了并州的家人,按照原定计划,寻找兄长的合适人选,狄进则稳坐兴州,继续编撰《唐书》。
终于这一日。
收到从玉门关外传回的消息,狄湘灵第一时间来到府衙的书房:“‘锦夜’传话回来了,他已经处理掉‘组织’在西域埋伏的人手,找到了那位当地极富盛名的医者阿维森纳,确定了对方在十年前,曾经接待过一位来自东方的汉人,为其完成了一场精妙的易容!”
“很好!”
狄进精神一振,但见到姐姐的表情,似乎并无特别的振奋,知道调查恐怕没有那么顺利:“‘司命’原本长什么模样,阿维森纳能否描述出来?”
狄湘灵叹了口气:“恐怕这是又一个谜题了,‘司命’原先的脸被毁了,他在送到阿维森纳手中时,是一个狰狞的无脸人!”
“怪不得要彻底易容……”
狄进想到中年大汉脸上那竭力掩饰,依旧暴露出来的瘢痕,目光微动:“那他如何变成我们父亲模样的?”
狄湘灵道:“据阿维森纳的弟子回忆,此人当时就带着父亲的画像,指明要变成这副模样!易容成功后,与父亲当年远行前的相貌极为相似,多年来不见苍老,也是这个原因……”
“只凭画像,就能变成另一个人的相貌么?”狄进奇道:“那位阿维森纳的医术,到了这样的地步?”
“确实神乎其技,但也有可怕的代价!”
狄湘灵道:“据说这种易容首先要有接近的骨相,随后还要准备大量的牲畜之皮,削皮挫骨的过程历经一年,痛苦无比,此后的修养更是要数年之久,无法动弹!”
“阿维森纳在西域是圣医,但曾经有面容被毁的贵族,希望借他的手重获新生,却还是直接死在了治愈的过程中,由此这《秘典》之法,被许多西域人所恐惧,阿维森纳原本是不想做的,却是遭到了‘司命’的威逼,不得不做!”
“正因为成功的例子很少,阿维森纳这么多年还清晰地记得,‘司命’在易容的过程中,说着一句很古怪的汉话……‘锦夜’觉得这句话很重要,特意传达回来!”
狄进问道:“什么话?”
狄湘灵皱起眉头:“据说‘司命’当时昏迷不醒,浑浑噩噩,反反复复地念叨着,‘只有变成这副相貌,才能走上真正的长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