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仁!希仁!”
听着公孙策那热切的声音,埋首案牍的包拯抬起头来。
这位至交好友每每用这个语气唤他,都有要事,相比起来,审刑院内的旧案已经被他清理得差不多了,倒是可以暂且放一放。
果不其然,公孙策走入屋内,快步到了案前,递来一封信件:“仕林又来信了,这次是‘司命’的消息!”
包拯接过,打开信件仔细看了一遍,黝黑的脸上露出凝重之色:“假扮狄伯父的贼子,居然真的是‘组织’的‘司命’,西域易容,改头换面……”
公孙策冷哼一声:“冒认人父,无耻之尤!”
包拯缓缓地道:“这是一个很难化解的手段,但对于一位神秘势力的首脑来说,如此直接地来到世人面前,恐怕别有所图!”
“我看就是威胁!”
公孙策冷冷地道:“玉石不与瓦砾相争,仕林是何等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自是以为能令人投鼠忌器罢了!”
包拯目光微动,不再多言,正色道:“我们现在能帮到仕林的地方,就是在京师擒获‘组织’的关键成员,用以遏制河西的‘司命’!”
公孙策颔首道:“是啊!从‘组织’此番的行动来看,‘司命’在河西缠住仕林,‘司伐’则带人来了京师,趁着朝堂相争之际,搅弄风雨!可惜上次差点就抓住了‘百工’,如果拿下此人审问,‘司伐’就有清晰的线索了……”
早在“司命”现身之后,狄进就写了一封书信,让迁哥儿快马送到了京师公孙策的宅邸中。
信中说明了河西的近况,“狄元靖”的现身还有对“组织”将有重大图谋的推测。
仕途上的其他好友,狄进不会早早告知,比如王尧臣、韩琦、文彦博,并非信不过他们,而是思考问题的方式不同。
同科进士里,王尧臣等人都是标准的儒士,极重孝道人伦,他们哪怕相信回来的狄元靖是假,也难免束手束脚,包拯和公孙策则是用破案的思维对待,更能旁观者清。
共享案情,也让包拯和公孙策有了警惕之心,哪怕“组织”真的要在京师兴风作浪,只要有这两位坐镇,狄进相信,他们也能破坏对方的阴谋诡计。
事实证明,两人做得很好,敏锐地察觉到蛛丝马迹,顺藤摸瓜,甚至找到了“组织”的一个关键窝点,擒获了一批人使。
根据人使的交代,“司伐”的左膀右臂,代号“百工”的“组织”成员,是这群人的首脑,而近来“组织”确实将大量人手从各地调往京师,显然是有一场大的图谋。
公孙策为此斗志昂扬,包拯则十分郑重,再将信件看了一遍,有了计较:“首先,我们需要做好防备,河西的‘司命’如果要坏仕林的孝道声名,闹到中枢,我们得及时向太后和官家上报,先一步澄清真相!”
公孙策颔首:“这段时日要盯住街头巷尾,尤其是瓦舍勾栏,那里是最容易传播消息的地方,不能放任贼人先行散布谣言,沦入被动!”
包拯道:“其次,得再去机宜司的牢狱探一探,那几個与‘组织’相关的要犯,身上或许还有线索!”
公孙策皱眉:“‘长春’研究解药,已是疯了,确定是真疯,‘祸瘟’本就年迈,被关入牢内,不得施展,如今也已是奄奄一息,他们身上还能得到什么线索?”
包拯道:“‘金刚会’的首领宝神奴呢?”
“他啊?”
公孙策先是一怔,相比起“组织”的威胁,“金刚会”早就是昨日黄花,别说这个谍探组织,就连辽国近来都明显处于蛰伏状态,再也没有以往雄踞北方,动辄南下的咄咄逼人。
而宝神奴之前被提出去,与狄进一起去往河东,用完之后,又被押回了机宜司大牢内关押,公孙策也去看过此人一回,发现对方的精气神已是大不如前。
对于这些曾经的枭雄之辈来说,有时候问斩反倒是一种解脱,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横竖都是一死,但这种长期的关押,眼见着希望一点点逝去,所有的秘密被扒得干干净净,才是真正的痛苦折磨。
公孙策痛恨宝神奴曾经以乞儿帮“大爷”的身份,残害了多少无辜人的性命,自是不会有半分怜悯,可心里也将此人遗忘了。
这位暗谍之首对于“组织”来说,不过是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罢了,当年所获得的那些消息,多有受到蒙骗,还有什么用处?
包拯却不这般认为:“‘组织’确实利用了宝神奴,精心编织了许多谎言,将他引入歧途,但这个过程中也会暴露出破绽,有些甚至宝神奴自己都不清楚,要由我们用心询问出来!”
“好吧!”
公孙策虽然经常与包拯争吵,主要是他在争,但实则很佩服这位的判断,闻言倒也点了点头:“我就去探视一下宝神奴,看看这贼首还有没有什么最后的用处!”
公孙策向来雷厉风行,做事从不耽搁,但这回数个时辰后,他就脸色难看地来到面前,给予了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我没能进得去牢狱,机宜司要换提举了,现在内部人心惶惶,也不敢让我出入……这群朝臣,真是让人火大,眼见着对外战事停歇,对内的争权夺利又没完没了!”
包拯脸色并无变化,细细一问,不禁有些无奈:“这确实无法化解!”
因为机宜司的三位实权官员,提举刘知谦、提点大荣复、提点雷濬,任期满了。
说实话,在宋廷任职,任期能满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尤其是能立下功绩的实权差遣,后面都有多少人排队等着,别说干满三年,两年就不易了,一年内换好几位的都大有例子。
机宜司位卑权重,又能立功,对于进士出身,尤其是榜单名列前茅,能入馆阁为储才的,当然不愿意碰这种间谍机构,可对于朝堂大部分的中低级官员来说,这都是立功的大好阶梯。
当年就不知有多少人眼红,想把手伸进来摘桃子,是曹利用的死震慑了群臣,再加上后来宋夏战争、北伐燕云接连爆发,使得朝臣也不敢在这个关头调换这种关键部门的首脑,才耽搁下来。
现在对外战争暂时告一段落,机宜司的架构又趋至成熟,当提举刘知谦回京复命时,两府首先嘉奖了他的功绩,然后就安排升官。
大荣复和雷濬同样如此,官品和官职肯定都有晋升,但实际上的权力和地位,则基本是要靠边站。
公孙策自然不愿意如此,他是监察御史里行,如今又因为仗义执言,弹劾能力极强,得到了言官群体的普遍认可,但破案之事御史台终究不便,能将“组织”压得抬不起头来,是借用了机宜司的人手。
如果机宜司现在更换了实权官员,就算上位的是有能力的,也愿意秉公执法,过度磨合都要一段时间,更何况瞧着这个争权夺利的势头,被安插进来的又会是什么能臣干吏?
可事实如此,公孙策也早非当初的愤世嫉俗,此时立刻摒弃了侥幸,开始思索应对之法:“机宜司提举提点变动,接下来难以依仗,御史台和审刑院内的人手要用起来!”
“是该如此!”
包拯本就不准备完全依靠机宜司,早在审刑院内进行了人手的培养,包括之前一路追随他入京的张龙赵虎,王朝马汉,都成为了护卫。
但此时包拯从机宜司的变动中,还看出了更多的事情,目光望向西北,缓缓地道:“只怕那些人争夺机宜司的位置还不够,河西路的调遣,也迫在眉睫了!”
公孙策眉头扬起:“你是说?”
包拯点了点头:“仕林回京,怕是不远了!”
……
“蠢物!一群蠢物!”
吕府书房,吕公孺刚刚来到门外,就听到父亲难得愤怒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他抿了抿嘴,轻轻敲门后,等待片刻,举步走入。
吕夷简立于桌案前,已然屏退了刚刚报信的宅老,看着个子蹿高了一大截,越来越有翩翩公子风范的吕公孺,露出老父亲的欣慰之色:“我儿来了?”
吕公孺拱手行礼:“孩儿本想去河西,就读于师父和范先生座下,现在却不知,该不该去了?”
吕夷简怒容逝去,抚须轻笑:“不用试探,你师父先知麟州,兼河东路经略安抚缘边招讨副使,如今又坐镇兴州,安定河西路一载有余,确实也可以调回京师任职了!”
“然宰执任期长短,决于天子、太后,适任则长,不适则短,如师父这般的经略安抚使,其实也是这般,不受任期所辖,不是么?”
吕公孺沉声道,声音里也浮现出怒意。
吕夷简微微颔首:“不错!”
吕公孺道:“父亲能够制止么?”
他很清楚,自己的父亲内心深处也颇为忌惮那位年轻的师父,哪怕父亲已是首相,而师父功绩再高,至少要再等到几年才能入两府。
但权势不仅仅是看庙堂上的官职高低,不然的话,早就成为首相的王曾,也不会在父亲面前越来越有大权旁落的趋势,而两府宰执的频频变动,又能说有几位比得上那位的功绩和影响?
“有人信誓旦旦,为国为民,为父难以制止!”
吕夷简确实乐得狄进远在河西,培养未来的班底,他则在中枢,安插吕氏门生,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可他这位宰相还没有权倾朝野,说一不二,更没有明确地站队太后与官家任意一方,有些事情不好反对。
因为那群朝臣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
河西十州,一大半的知州与狄进有旧,更有同科进士四人,河西十万禁军整编,军事长官就是狄青,哪怕不是狄进同族,关系也一目了然。
这位坐镇河西久了,势必尾大不掉,成为当地实质上的主宰,到时候那里回归的番民,到底是听朝廷的,还是只认他这位经略相公?
为了国朝安定着想,该把人调回来了!
但吕夷简也很清楚,有些老臣确实是抱此担忧,有些人就是满口忧国忧民,实则见到河西安定,战马充足,兵锋强盛,未来在对辽战事上必定起到举足轻重的地位,开始蠢蠢欲动。
只是把那位调回中枢……
当真以为对方年纪轻轻就能深得上下信重,是好相与的么?
“河西你去一趟,拜见一下令师,也转告为父的问候!”
不过既然阻止不了,吕夷简也不妨早作安排,对着自己的亲儿子,也是两方的纽带,给予郑重的承诺:“你师父这样的经略安抚使,回归中枢,当安排何等职务,才能既符合资序年岁,又不亏待有功之臣,为父会好好思量,绝不负宰相之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