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我回来了!”
狄进骑在高大神骏的河西马上,一袭常服,吕公孺骑着的马儿矮小些,却也是良驹,兴致勃勃地跟着老师,再后面则是铁牛和荣哥儿,随着拥堵的人群慢慢挪进城中。
迎面而来的,是繁华图卷,盛世光景。
自天圣四年第一次入京以来,狄进每到一次汴梁,都感到对方在原本极度热闹的基础上,还能不可思议地再上一层楼,令人发出由衷的赞叹。
说实话,若论生活质量,这个时代的京城实在是超过了偏远的西北太多太多,这也是许多官员当了朝官后,就再也不愿意外放的原因。
而今这样的天下第一城,将迎来新的主官。
狄进微微一笑,悠哉悠哉地入京,往新家而去。
既不租,也不买,直接等着官府送。
从京师的住宅,其实就能看出社会地位的变化。
最初进京赶考时,是租房,在老桥巷内,还和公孙策成了邻居。
等到高中三元,同判兖州,再回京师入馆阁后,依旧是租房,在第一甜水巷对面的锦绣巷,租了一套更宽敞的。
再等到对夏开战,因《定边十策》,被朝廷赐予了太平坊的宅邸,不过宅邸不大,在太平坊内处于边缘位置,毕竟那个时候狄进还未上前线建功立业。
而今先灭西夏,再经略河西回归,无论是功绩,还是要符合权知开封府的身份,之前的那座宅邸都不合适了,朝廷便赐下了一座堪称豪宅的官宅下来。
这很正常。
如今的两府宰执,包括首相王曾和次相吕夷简在内,在汴京中都没有私宅,住着的统统都是官产,由天子特赐。
没办法,哪怕这些相公都不穷,但真要在京师买下一座与身份相符的豪宅,那收入的来源可能就被御史盯上了,虽然不可能因为这种事情直接下台,可终究是个麻烦,所以干脆由朝廷赐予,无形中也成了高官重臣的身份象征。
现在拥有这样待遇的顶尖要员,又多了一位。
这些安排都是随着官职和差遣的任命,一并下达的,狄进还在兴州时,林小乙已然带着侍从动身,先一步回京,整理宅邸,如今只待入住便可。
而狄进依旧留在河西,巡视十州。
由于他的奏疏,两府不敢掉以轻心,保持了克制冷静,没敢做出格的安排,便由范仲淹接任兴州知州兼河西路经略安抚使。
事实上,范仲淹无论是地方治理的经验、官场资历还是士林声望,都足以胜任这個职务,不过官场晋升高位,往往要看有没有关键的助力,不然宦海蹉跎,默默无闻的干臣不在少数。
比如历史中的范文正公,是等到太后驾崩,才得到的提拔,因为他早在刘娥权倾朝野之际,便是少数几个勇于上奏,劝说太后及早还政的官员。
于是乎,等到仁宗亲政,短短两年间,范仲淹就由地方调回京师,火速提拔,权知开封府,不过他不满宰相吕夷简把持朝政,培植党羽,任用亲信,进献《百官图》后,很快又被贬了出去。
现在避开了京师的政斗风波,在河西的执政走得更稳,范仲淹成为下一任经略相公,可谓是最佳的选择。
眼见河西有这位在,狄进放心了,又安抚了各个番部,尤其是以野利氏为首的党项豪酋后,正式启程回京。
在这个过程中,还有一个小插曲。
“司命”不见了。
自从“锦夜”去往西域,带回了易容的明确情报后,“司命”似乎也得到了消息,在长风镖局露面的次数越来越少,等到狄进即将离开河西的消息传出,他就直接消失不见。
对于不知情的人来说,这是狄父流连于江湖,不愿停留于一地,因此不告而别。
对于狄进和狄湘灵来说,则是对方敏锐地察觉到了凶险,断然脱身离去。
是的,狄进已经跳过了“兄长”回归揭穿的环节,直接进入到围杀的阶段了。
他可以容许此人在河西现身,上演一出心照不宣的“认亲”戏码,却绝不会带着这个假父回京师。
那就只有杀!
不仅是狄湘灵、展昭、白玉堂,甚至准备让狄青调用军中精锐,弓弩齐出,将之围杀当场!
至于善后,确实可能会造成麻烦,可两害相权取其轻,既然有了西域的易容证据,又将动身京师,这便是快刀斩乱麻的选择。
然后“司命”就溜了。
从消息传达,到准备正式动手,其实不过一天时间,可中年大汉离开长风镖局后,就再也没回来,可谓警觉至极。
狄进有些感慨,却不遗憾。
因为他很清楚,对方不会放弃,自己也不会放弃。
这位“司命”既然变成了狄元靖的面容,就肯定会以这张面庞再度现身!
河西的手尾结束,狄进回归京师,此时入了内城,路过了恰好是万姓交易日,人山人海的大相国寺,终于抵达太平坊。
太平坊是距离宫城最近,环境最为优雅,闹中取静的坊市,以前狄进出入,都是从南边的一处巷道走,因为他的宅邸就在那块位置。
而今他则是从东侧入坊,因为这条路最方便抵达太平坊的深处,那一座座被寻常达官贵人们簇拥在中间的顶级府邸。
“哒哒!哒哒——”
随着入巷,马蹄声逐渐清晰,喧闹的声音被隔离在外。
并不是没有人,恰恰相反,这里的人流量同样很大。
仆婢下人的队伍,各色商铺的伙计,登门拜访的客人进进出出。
只是这群人谨小慎微,走路都放轻脚步,哪怕是豪奴,在这里也得低眉顺眼,到了外面再作威作福。
狄进就这般,一路欣赏着不同府邸外部装饰,心中默默推测着这座府邸主人的性情,一路往深处走。
走着走着,他来到一条熟悉的巷道,朝里面望了望。
那里他曾经去拜访过,正是夏府。
镇守大名府的夏竦,如今已然被贬为淮康军节度使,判郑州。
这个职务保留了一定的体面,毕竟夏竦并未输得一干二净,至少安定了河北,没有让战火烧到宋朝境内。
但北伐确实是他最早提出,并且相比起狄进提议的威逼之态,夏竦更加贪心,一力促成了大名府的建立,最后燃起火焰,却控制不住它,以致于仓促北伐,险些动摇了国本。
这般罪责,两府自是再无他的一席之地,再加上狠狠得罪了太后,想要翻身是难了,不过有鉴于夏竦的年纪不大,如今才四十多岁,未来或许还有卷土重来的希望。
相比起来,赵稹已经乞骸骨,辞官回乡,七十岁的高龄,一旦失去权力带来的滋养,很快就病倒,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该商讨谥号了。
言归正传,夏竦降罪遭贬,府邸已回归开封府管辖,门前早变得冷冷清清,甚至真的能看到一群麻雀在地上啄食,好一副门可罗雀的凄冷景象。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斜对面的一条街巷,车马辐辏,人流如织,等着递上拜帖的队伍,列成长长的一队,甚至拐出巷子,都排出好远。
“那是谁家?”
“哦,是我家。”
狄进先是饶有兴致地扫了几眼,等到发现几个十分眼熟的仆婢进进出出时,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新宅邸。
他眉头一动,没有多少惊喜,只是平静地看着。
铁牛和荣哥儿也很快认出,那就是自己要回的地方,难免露出骄傲来,即便是太平坊内,能有这样规模的访客,也是少见。
两府宰执都不见得有如此煊赫的气象,公子能得到这般待遇,他们自然与有荣焉。
吕公孺则仔细观察每一位到访者,很快皱了皱眉,拍马往前靠了靠,来到狄进身侧低声道:“老师,这些人不少是京畿各县的士族大户,以前也来过我府上,只是没有这般齐……”
说到这里,吕公孺顿了顿,提议道:“老师,他们没有注意到我们,要不要先从侧门入?”
“不必!”
狄进淡然道:“走!”
由于他随从太少,一开始确实不惹人注意,直到近了前去,那副年轻的熟悉相貌和常人难以企及的威仪,让等待的人纷纷侧目,然后大喜地围了上来:“可是狄直阁当面?”“拜见狄大府!”“我等苦候狄大府多时啊!”
“狄直阁”,是官场的规矩,除了相公这种泛称外,一般高官都是以文学职位称呼,狄进之前是天章阁待制,可称为狄待制,现在他是天章阁直学士,便是狄直阁,什么时候成了天章阁学士,那就可以称为狄天章了。
“狄大府”,则是当地主官的称呼,权知开封府的主官,一般被称为大府,而生活在开封府的百姓,也会做出这样的称呼,以示亲近。
现场的人以这种称呼为多,满脸堆笑,点头哈腰。
这何止是京师新贵,接下来京畿之地有相当一部分权力,都是由面前这位重臣来行使的!
“我初到京师,尚未至吏部,未正式领受权知开封府的差遣,诸位的称呼错了!”
然而他们巴结的语气,换来的的却是一张平和的面容,与不容置疑的声音:“现在散了吧,更改了拜帖,再来投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