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今日放衙这么早啊!”
狄进回到自家正堂,还未入内,就看到一道挺拔的身影端坐,正在烹茶,不禁笑着道。
公孙策没好气地道:“我是不及仕林你能耐,权知开封府了还能准时离开府衙,好不容易清闲一日,这不就又来听差了么?请大府用茶!”
狄进来到他面前坐下,品了一口茶水,赞叹道:“威名赫赫的公孙御史,竟还有这般烹茶的手艺,当真妙哉!”
公孙策至今还是监察御史里行,用后世的话就是没有转正,但实际上他的言官之位本就是破格提拔,而御史的特殊性在于,权威不在于官职,在于弹劾的有力程度。
风闻奏事确实能不顾证据,可如果全是捕风捉影,御史的威信也会渐渐消失,所以历史上仁宗加强御史权柄后,言官学乖了,专门对着宰执弹劾,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事关一国宰执就成了大事,如此还能展现出自己不畏权贵的气度。
现在的风气还没有那么坏,御史言官还是希望有的放矢,公孙策每每言出必中,自是脱颖而出,受到敬重。
此时两人碰头,公孙策调侃一句后,马上正色进入正题:“自从上次‘组织’在京师的据点被捣毁,‘司伐’心腹‘百工’险些被抓,他们变得愈发小心谨慎,我和希仁这段时日明察暗访,却也没有什么收获……”
狄进道:“京师繁盛,四方汇聚,鱼龙混杂,‘组织’成员一心想藏,确实难以抓捕,必须换一个思路!我今日正好带回了一物!”
公孙策接过狄进递来的册子,展开一看,顿时目露喜色:“罪臣子女整理出来了,好!这下有探查的方向了!”
无论是庙堂江湖,任何身居高位之辈,人生总有不凡的经历,就如同“金刚会”的首脑宝神奴,曾经在承天皇太后萧绰身边任亲卫,后来因残废才错失了成为贵族的机会,不得不南下沦为见不得光的谍探。
同样的道理,“组织”的那些高层,如果有光明正大的前程,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
是不是也有怀才不遇的牵连,不得已的难处?
在河西与其较量中,狄进越发确定,这些人应该有着良好的教育环境,却又无法走正途,十分符合罪臣亲眷的特点。
所以每日准时放衙,他也没有闲着,有些事情没必要事必躬亲,有些事情却要紧紧盯住。
雷澄三人卸任机宜司之前,办的最后一件事情,便是将近些年罪臣的亲眷资料汇聚成册,甚至派出人手往南方调查,看看他们是否还在那些偏远之地服罪。
这一步有些勉强,如今的南方依旧是大片没有开发的土地,越往南越是让人畏惧,机宜司的探子也是人,强逼着他们深入那些罪地作细致的调查,难度实在太大,只能收集一些大致的情况。
现在名册初录,由雷濬的心腹交付,狄进刚刚拿到手,也给公孙策看一看。
“丁谓这佞臣竟还在世?”
公孙策兴致勃勃,飞速地翻看起来,眉头很快扬起,满是诧异之色。
是的,官家都长大,和太后斗法了,当年那个趁着真宗病重,篡改圣旨的丁谓,居然还活着。
这也是有原因的,这个年代南北方差异巨大,丁谓之所以能在极南之地生活,是因为他本就是江南苏州人士,如果是個北方人,早就没了,同样的道理,苏轼如果是北方人,也无法说出“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样的豁达之言,恐怕早就在被贬之地病逝。
巧合的是,历史上要到景祐四年,曾经的一代权相丁谓,才会死于光州,时年七十一岁,可称长寿,而那一年也是苏轼出生的年岁。
如今是明道元年,丁谓才六十六岁,自然还活着。
“丁谓贬崖州逾三年,徙雷州,又五年,徙道州……”
“他的家人并未一起去南方,而是寓居在洛阳,丁谓曾写信克责自己,叙说朝廷的厚恩,告诫家人不要总是心怀不满……”
“他当时派人将这份私信,交给了洛阳太守刘烨,并且特意告诫送信的人,要等刘烨会见众同僚时,当面送给刘烨,如此一来,刘烨得到信后,不敢私自处理,立即把它送呈朝堂……”
“依旧是那个会揣摩人心的奸佞啊,这是要让官家动恻隐之心……”
公孙策仔细看了有关丁谓的调查,脸色沉下:“‘组织’里有没有人,是丁家的亲眷?”
他再翻一页,发现已经查了。
丁谓掌权时,呼风唤雨,权倾朝野,三个弟弟,四个儿子,皆任要职。
丁谓倒台后,三个弟弟,四个儿子,全部被夺官,其中有定罪流放的,也有只是贬为平民,后来移居洛阳的。
而洛阳就方便了,机宜司早就派人查得清清楚楚,丁谓的家人依旧生活在那里,起初如同普通的富户,后来搜刮的钱财被掠走,如今已是和穷苦的百姓一般了。
公孙策看到这里,转念一想,倒也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有误:“他们目标太大,骤然失踪,洛阳府衙肯定早就禀告了,看来‘组织’的人手即便是丁家子,也不会出自这一脉,那些贬去南方的更有可能!”
狄进道:“不能只看丁谓,当年党同伐异,牵扯到的人实在太多了……”
比如“金刚会”利用的内侍魏承照,被二代“他心”吴典御当做挡箭牌,当时十分骄傲地介绍,其父亲是寇准的门客,但根本没人认得他父亲是谁。
这不是特例,或许魏承照的父亲当年确实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却由于地位不够,并不为外人所知,更别提于史书中留下自己的痕迹,偏偏这类人颇有才华,子女亲眷当然也可能出人才。
公孙策同样想到了魏承照,不禁皱了皱眉:“可惜那个姓魏的内侍早被问斩了,不然倒是能顺藤摸瓜……对了!希仁此前提议,去机宜司大牢见一见‘金刚会’的宝神奴,看看从他那里是否还能得到线索,可惜现在的机宜司大牢,已经不方便出入!”
“宝神奴么?”
狄进想了想,表示赞同:“希仁考虑得确实周到,这个人虽然被‘组织’骗得很惨,但只要有接触,就会有线索,重新让他思考一遍,当年是怎么跟‘司命’书信往来,又与‘祸瘟’产生交集的,或许还真会有新的线索!”
“那好!”
公孙策笑着举了举手中的名册:“我们接下来便兵分两路,阁下权知开封府事,去机宜司见一见宝神奴,想来提举便是换了,也不敢阻你,我和希仁便去查一查这些罪臣亲眷,如何?”
狄进点了点头,又补充了一点:“明远,李唐子嗣那件事可以用了,‘组织’无论是与弥勒教的勾结,还是在河西替换了党项李氏之子,都有明确的反意,必须引发重视!”
对于朝廷来说,对于“金刚会”的重视程度肯定要超过“组织”,因为“金刚会”的背后站着辽国,“组织”不过是个民间势力罢了。
可实质上,“金刚会”无论是存续时间还是上层规模,都不及百年发展,遍地开花的“组织”,偏偏重视程度完全不够,既然如此,就安排一个足够震惊朝堂的罪名。
当然,这也不算冤枉。
毕竟弥勒教主“世尊”就是“组织”的称号成员,而弥勒教是老牌造反宗教了。
公孙策理解这位的思路,面色却有些凝重,低声道:“仕林,‘司命’扮作令尊,此事尚未解决,若是现在就将‘组织’定为谋逆之罪,恐怕……”
“不必瞻前顾后!”
狄进早有决断,斩钉截铁地道:“假的真不了,‘司命’再是处心积虑,也装不了家父,我若因此束手束脚,担心受到牵连,那越是担心的事情,反倒越是会发生!”
“好!”
公孙策钦佩地抱了抱拳:“那我去了!”
两人都是雷厉风行之辈,公孙策拿起名册离开,狄进则再度出门,朝着机宜司的驻地而去。
机宜司最初的设立,是曹利用的主意,那时尚且是枢密使的曹利用,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专门在宫城内划拨了一片连绵的屋舍。
起初由于房间太多,还有空置,但随着机宜司的规模越来越大,人手越来越充足,这里已是再无一处空闲。
待得狄进接近,就见依旧有大批的人进进出出,忙忙碌碌。
只是相比起曾经的目标坚定,现在的机宜司上下脚步匆忙,眼神飘忽,颇有种为了忙碌而忙碌的感觉。
狄进暗暗摇头,尚未到达门前,就见两道身影快步上前行礼:“小的徐良,拜见狄相公!”“小的杨佐,拜见狄相公,小的是跟着大提点的!”
狄进看了看他们,还有些印象,微笑道:“我认得两位!”
两人激动不已,更有怀念之色。
一位提举,两位提点,三位实权官员的更换,手下办差的干事和胥吏必受牵连,之前的亲信,如今就基本靠边站,徐良和杨佐便是其二。
狄进不希望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但也知道这必然会发生,他如今能管的是开封府衙,插手不了机宜司的内务,唯有将大荣复三人安排好,不久后他们若能独当一面,自然也能将自己的心腹,调入合适的岗位。
现在他的现身也算是一个安抚人心的信号,带着两位干事朝内走去,一路上相识的人纷纷驻足行礼,眉宇间同样带着喜色,却没有一位新任官员迎出。
狄进也不在意,等到了正堂前,直接吩咐道:“在案录上记下,本府今日来机宜司,提审昔日所擒的‘金刚会’首脑宝神奴。”
“是!相公请这边来!”
徐良立刻应声,就准备带着这位去牢狱,杨佐的脸色则变了变,凑上前道:“相公,恐怕提审不了了,重犯宝神奴前几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