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府。
韩纲端着茶,来到书房外,看着里面依旧在燃着的烛火,小心翼翼地道:“爹!”
苍老的声音传出:“进!”
韩纲走了进去,就见烛火下,父亲韩亿依旧埋首案牍,神情专注。
相较于并州之际,韩亿又明显苍老了不少,今年六十一岁的他已是过了花甲之年,在两府宰执里面,也是年龄偏大的一位了。
即便如此,韩亿入枢密院后,立刻开始着手整顿军务,吸取北伐的教训,准备提拔年轻一辈的将领,纂集要领,进行传授。
不得不说,由于唐末五代遗留的风气,宋朝开国也八十年了,但武将的文化水平依旧堪忧,文臣可以通晓武事,反过来让武臣看书习文,却是太难了。
即便如此,韩亿也认为武人必须习文,尤其是守边大臣,必须通晓兵书,懂得军事,才能戒去骄躁之心,知进退,守分寸。
此举得到了太后与官家的认可,在枢密使陈尧咨的支持下,撰写的《神武秘略》已经初步成稿。
不过韩纲清楚,父亲除了表面上的大道理,还有一个用意。
他要避免某些将领在军中,尤其是西北军中一家独大,威震上下。
因为最令父亲耿耿于怀的年轻官员姓狄,偏偏那个将领也姓狄……
所以韩亿加紧时间,此时眼睛在烛火下看字已经模糊了,但依旧努力瞪大,自己看着文书的同时,让伺候在边上的书童为他写字,以求早一日完工。
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得大儿子夜间来到书房,韩亿是有些不耐的:“何事?”
“爹,请用茶!”
韩纲先是将茶水奉上,又低声道:“十九叔入府,欲拜见爹爹,说有急务禀告,孩儿已经将他安排在偏厅了。”
韩亿并未接茶,稀疏的眉毛皱了皱:“他来作甚?机宜司有何急务?”
这排行十九的正是韩忠选,作为进士出身,真宗朝名相王旦的女婿,韩亿是秉持着书香门第的传家作风,对于一群儿子的要求,都是科举入仕,习武可以,但文要作为立身的根本。
在这样的情况下,族弟韩忠选居然成了机宜司的提举,韩亿是很不愿意的,甚至觉得有辱门楣。
但天子与太后斗法,朝堂之上许多官职调派都有用意,当时韩亿没有推拒入两府,韩忠选入机宜司,也就由不得他作主了。
此时同理,同为一族之人,真要出了事,一损俱损,根本说不清楚,韩忠选既然找上门来,韩亿就不可能将其拒之门外,起身道:“走吧!”
“大兄!”
偏厅之中,韩忠选喝着已经凉了的茶,脸色不太好看,听到慢吞吞的脚步声传来时,精神一振,起身迎上,招呼的语气不像是族兄弟见面,更似是下属面见上官:“万不该深夜打扰,然此事实在要紧,不得不来!”
韩亿胳膊轻轻摆了摆,挣脱这位搀扶的手掌,缓缓坐下:“说吧!”
韩忠选讪讪地松开手,退后一步,低声道:“大兄,昨日狄大府去了机宜司,拿住了小弟的错处……”
“嗯?”
韩亿的神色立刻警惕起来,旋即又自顾自地点了点头:“果然不出老夫所料,此人不愿意放弃机宜司,你快快说下去!”
这个语气就完全不同了,韩忠选松了口气,将宝神奴死于狱中的情况说了出来。
韩亿表情严肃:“这個契丹贼子当年意欲谋害李太妃,此罪早就该问斩,一直留着是为了什么?”
韩忠选道:“为的是辽人的情报吧?机宜司内确实记录了不少次审问,这个契丹人交代出了不少情报……”
韩亿道:“那狄进所为就是对的,相反这个宝神奴死于狱中,你却只将他视作一个普通囚徒,便是大错特错!”
韩忠选苦笑,赶忙认错:“是!小弟知道错了!可现在狄大府拿住了这点不放……”
“你以为一句知错就能掩盖过去么?”
韩亿按了按眉头,年迈后精力不济,让他已经无力迂回,直截了当地道:“狄进野心勃勃,事君不恭,心怀悖逆,来日是欲行伊霍之事的,机宜司专探谍报,正是其囊中之物,岂容旁人染指?”
“啊?伊……伊霍?”
韩忠选身体一僵,声音都颤抖了。
伊霍是伊尹和霍光,伊尹是商初贤相,因即位为王的商汤嫡孙太甲昏庸暴虐,便把他放逐到桐宫三年,待其悔改后,才又迎回;霍光则更熟悉了,作为汉武帝任命的辅政大臣,亦曾废立天子,转立刘病己为帝。
两人都是权臣中的权臣,或许在史书中声名不错,可真正放到当代,谁愿意出这样的臣子?
所以当一个臣子在能力和品德上面无可挑剔,那就可以说其要当权臣,行伊霍之事,保证能令天子忌惮!
“大兄……这话说不得啊!那位狄大府,也没……没有这般做啊……”
韩忠选先是惊呆,然后呻吟着开口。
他万万没想到,这位大兄居然与那位大府有如此仇怨,此言如果传扬出去,韩家就成为对方的死敌了!
“你懂什么,现在即便没有,人心是会变的,将来又岂能说得准?未雨绸缪,总好过追悔莫及!”
韩亿训斥,语气沉重。
他在并州没有争过狄进,被黯然调离,此后那位就开始接连立功,抗辽灭夏,一举收复河西,更可怕的是,连同样年轻同样姓狄的将领,都率领河西骑兵北上,居然打入了辽国中京,箭射辽人宫城。
别的宋人只觉得振奋不已,韩亿却觉得胆战心惊。
狄进狄青,一文一武,年纪轻轻就有这般功绩,二十年后朝野上下,三军之中,谁人能与他们抗衡?
相比起来,如今的中书,吕夷简也是精于权谋之辈,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却在军中并无根基,来日的威胁性是远远比不上狄进的。
这份忌惮,在听到机宜司的事情后,顿时爆发出来,韩亿厉声道:“为国朝将来计,机宜司绝不能重为狄进所用,你一定要守住了,契丹人之死若是牵扯到你,老夫便是拼了不要声名,也会保伱!”
“本来你也该保我啊,我们是一家人……”
韩忠选咧了咧嘴角,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说,唯有把话题转回来:“大兄,宝神奴之死后面,还发生了不少事情,尤其是今日在大相国寺,小弟发现了两个被绑架的宗室子……”
听着听着,发现事关赵允让,韩亿的眉头皱得更紧:“怎么又牵扯到宗室了?”
再往后听,赵允让两个儿子说的那些呓语,更让韩亿觉得极为荒谬:“无稽之谈,前唐早失人心,便是有贼人造反,也不该用这等言语,这是不是狄进设下的圈套?”
“啊?”
韩忠选都怔了怔,干声道:“这……这不太可能吧……”
“狄大府告知了小弟许多事情,那两位宗室子弟胡言乱语,是贼人故意教授,这让人想到一个早就活动在民间的神秘势力,自号‘组织’!”
“这个‘组织’的根,就在前唐太医署的咒禁科,专研长生之道,有首领号‘司命’,笃信转生之法,两位宗室子的遭遇十之八九就与这伙贼人有关……”
“够了!!”
韩忠选这些话记得很熟,他此行的一个目的,就是通气。
无论是狄进话里话外的提点,还是自知之明,韩忠选都清楚,自己还不够格参与到高层的较量里,唯有抬出背后的人,身为枢密副使的韩亿!
然而韩亿根本对那些没有兴趣,直接打断他的话语,冷冷地道:“你怎能轻信此人所言,他为了重新掌控机宜司,自是要宣扬威胁,什么‘组织’,区区一个民间结社,有什么好提的?”
韩忠选急了:“大兄!小弟没有轻信,小弟回到机宜司后,调取文书,确实发现有不少关于‘组织’的记载,牢内还关押着之前缉拿的重犯,这些都不是编造啊!”
“那又如何?”
韩亿连连摇头:“是区区一件小案重要,还是国朝的将来重要?你莫要糊涂,被狄进所算,记住,机宜司一定不能重新为此人所得!此事我会助你,朝堂之上会有很多人助你!”
“大兄!我来此不是为了朝堂之争,我是机宜司提举,得先将案子解决……”
韩忠选还要再说,韩纲已经走了进来,低声道:“十九叔,父亲累了,你有什么事情,来日再来吧!”
韩忠选不知道是怎么离开的,只记得韩亿苍老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视线中,然后恍惚地被领出了后门。
直到背后关门的声音,韩忠选才如梦初醒,抬头望向半空的明月,眼神里满是失望。
按理来说,如今这位族兄荣登两府宰执,成为国朝最举足轻重的几位臣子之一,权知开封府固然是四入头,可还没入两府,地位和权柄都有差距。
可他今夜见到了花甲之年的韩亿颤颤巍巍,满嘴的国朝将来,未雨绸缪,却偏偏连如今的槛都过不去,再看看那位风华正茂的权知开封府事,为了案情的进展,对自己加以提点,更告知他回到机宜司,该调取哪些文书案卷,方便跟进案件……
“到底谁才是我的靠山?”
“谁才是机宜司的依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