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府!”
开封府衙,狄进走入正堂,就见庞籍、谢松和叶及之三人迎上,脸上满是关切。
“陈判官参与朝堂辩论之际,劳烦三位将府中的事务料理清楚了!”
狄进知道他们关心的是什么,对着三位属官平和地笑笑。
短短两日间,已经有二十多位朝臣,包括多位御史台的言官,弹劾他插手机宜司,越职言事,打压异己。
这个规模相当不小,为首者更是枢密副使韩亿,哪怕他同样落得个为族弟争权的坏名声,但如此争辩起来,太后表示关切,官家也不好开口。
本来朝堂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京师殴妻案的朝议辩论上了,结果机宜司的争议一出,连同这边也争论起来,一时间开封府衙似乎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相比起陈执中的幸灾乐祸,庞籍三人当然担心。
狄进却根本不在意这点小小的风波。
官场上走到一定的位置,遭到反对和攻讦,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这些反对者,有的是利益相关,有的是理念不合,有的干脆就是嫉恨偏执,单纯的看他不顺眼。
每位宰执,包括范仲淹那样无可指摘的君子,都有一大摞弹劾的奏劄,垒起来怕是能高过头顶,里面的话语无论真假对错,个個冠冕堂皇,动辄心系天下苍生,危言耸听起来,好似不将被弹劾的对象处斩,就不足以安民心平民愤,那些执政们真要个个计较起来,也别干实事了……
不过由此一来,事情确实闹大了,官家震怒,下令让机宜司彻查案情,宝神奴尸体失踪案,赵允让两子被绑案,很快弄得朝野皆知。
宝神奴没什么人关心,北伐都打过来,死个契丹人,谁在乎?
但那两个宗室子救回后念叨的话语,却传播出去,引发了不少讨论,一时间有些人心惶惶。
狄进对此极为反感。
所谓妖言惑众,一旦扩散出去,辟谣都辟不了,指不定在那些文人笔记里面被怎样编排,如果到了瓦舍市井,二次加工后,传播成傀儡戏之类的形式,更是会在民间引起巨大的波澜。
可惜朝堂明显对于这种舆论的形成应对不足,狄进唯有派出人手,防范于未然。
此时他来到正堂没多久,几名差役就匆匆入内:“禀大府,各个瓦舍都派人盯住了,绝对不会让那些人传唱前唐之事!”
狄进知道并不绝对,随着京师越来越繁盛,大大小小的瓦舍勾栏也越来越多,府衙的差役想要盯住却是根本不够,所幸他还派出了些另外的人手,能解一时燃眉之急,颔首道:“辛苦了,去吧!”
差役告退,又有书吏将一份文书递上:“这是广亲北宅那边送上的案录,请大府过目!”
狄进接过,细细看了起来。
所谓的广亲北宅,是赵允让住的地方,在宣德门西道北,皇城的正西方。
那里面有不少宫宅,如广亲宅、睦亲宅、亲贤宅、棣华宅、蕃衍宅等等,其中广亲宅最为有名,初名北宅,是真宗为安置秦王赵廷美的子孙而设,后来住在里面的不止秦王一脉,宗室子越来越多。
赵允让一家,如今就在广亲北宅里面,由于宗室特殊的地位,不得与外朝大臣无故亲近,还得先通知北宅勾当使臣,予以报备后,再登门拜访。
朝堂上一弹劾,狄进虽然不在乎,却也要避嫌,就没有去宗室府邸上拜访,赵允让却是主动派出下人,将这几日二个儿子所言所行的记录奉上。
“赵宗谊,归家第一日,见人嚎哭,难进食;
“赵宗谊,归家第二日,体热头疼,难进食;”
“赵宗谊,归家第三日,昏睡,梦靥频发,难进食;”
“赵宗谊,归家第四日,可进食,可言语,惊吓过度,难以描述被掳走之事;”
……
“赵宗晖,归家第一日,不哭不闹,可进食,频繁重复贼人妖言;”
“赵宗晖,归家第二日,不哭不闹,可进食,偶尔重复贼人妖言;”
“赵宗晖,归家第三日,开始嚎哭,难进食,不再重复贼人妖言;”
“赵宗晖,归家第四日,体热头疼,哭闹不休,难进食;”
……
案录上面所写的,要比这些繁琐许多,狄进提炼出了关键,梳理了一下脉络。
两个宗室子回家后已经有四天,能够看出,九岁的赵宗谊正在逐渐恢复正常,虽然代价不小,但相比起来,七岁的赵宗晖所受的影响明显要深了许多,前两天竟还在念叨着贼人所传的妖言。
“年龄越小,影响越大?”
“例子太少,难以判断啊……”
狄进仔细看完,来到后堂,唤来道全,将案录递了过去:“你看看,从医师的角度,这两个孩童是怎么回事?”
道全仔细看了一遍,摇了摇头:“症状古怪,单凭这些记录,我不敢断言。”
狄进道:“先以推测为主,我怀疑是贼人给孩童反复灌输这些话语,让他们形成记忆,每隔一段时间就自动复述,年龄大的孩子受到的影响较小,恢复得也快,但依旧免不了大病一场……”
道全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道:“如此说来,倒像是中了前唐相传甚广的‘幻术’!”
狄进眉头微皱:“幻术?”
道全解释道:“便是由古老的‘祝由术’演变而来的一门奇技杂艺,以药物为主,言语为辅,使人产生迷幻,进而看到种种不可思议之事!”
“前唐有不少杂书记载了这些,民间也口口相传,我们当年在五台山时,就最喜欢听这类故事,可惜不知真假,也从未亲眼见识过……”
“不过公子此前提过‘组织’的由来,是前唐太医署的咒禁科,是不是咒禁科正通晓‘幻术’的奥妙?”
狄进感觉有些像后世的催眠,微微点头:“确实有可能是精神上的迷幻,你能否施针破解,让这两个孩子回忆起被掳走时发生的记忆?”
道全露出惭愧之色:“相公,我只能治小儿寻常之症,若真是流传已久的‘幻术’,恐难破解!”
“不必妄自菲薄,你就按照小儿症状医治,这才是正途!”
狄进从来不信那些歪门邪道,或者说歪门邪道中也蕴含着一些科学道理,但若论活命救人的本事,肯定是正规的医学更加擅长,而非那些包装出来的绝技奇术。
道全继承了其师父孙洪的小儿科医术,此前还以孙洪的名讳,编著了一部医书,交予太医局,引发了相当的重视。
不过医书的总结终究比不上亲自上手,这位在其他方面或许不及名医,但小儿科绝对老道,此前一路跟随时,也多有出手救治孩童,积累经验。
事实上,四位武僧跟随他,这些年走南闯北,远去辽夏,年纪渐渐也大了,原来十多岁的荣哥儿都成了年,后面也该考虑娶妻生子,毕竟都还了俗。
狄进准备都为他们谋一份差事,能在军中任职的就在军中任职,追随狄青,如道全这般其实更适合太医院,治病救人,功德无量,此番也是一个契机。
道全没有想得这么深,只是重重点头:“相公信我,我定全力以赴!”
“你去备一下汤剂,此次看病的对象乃是宗室子,需谨慎,不急于一时半刻!”
狄进相信这位的医者父母心,却不相信有些人的蝇营狗苟,所以还要准备,避免道全尽心尽力救人,却被居心叵测之辈破坏,甚至污蔑。
“是!”
道全退了下去,与之擦身而过的却是前来通禀的另一名书吏,表情有些奇怪:“大府,机宜司韩提举前来拜见!”
“请他进来。”
当狄进回到正堂,韩忠选在书吏的带领下快步走入,刚入门就是深深一躬:“下官拜见狄大府,望狄大府救我!”
短短三日不见,这位变得憔悴无比。
不仅是身体上的熬夜,还有精神上的煎熬。
大兄韩亿没有食言,真的发动了对狄大府的弹劾,助他捍卫机宜司的权柄。
而韩忠选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一件事,却是把之前刘知谦、大荣复和雷濬重用的那些班底,重新安排回来,肩负起重担。
因为他知道,事情闹大了,案子必定压下来,靠自己新提拔的那些人手,根本不足以破案!
事实证明,韩忠选的担忧是对的,可事实同样证明,就算用相同的手下,官员的能力天差地别,还是无用,再精锐的干吏也如无头的苍蝇般,对于案情无从下手。
所以欲哭无泪的机宜司提举来了。
狄进看着他,并不意外,却也有些好奇:“韩提举可知,韩公对我的弹劾?”
“我劝不了大兄!”
韩忠选苦笑了一下,毫不迟疑地道:“但我自己清楚,不是狄大府要回来抢夺机宜司的小小权势,而是在面临奇案要犯时,机宜司需要狄大府的教导!”
他知道这件事后,韩亿会如何暴跳如雷。
我等正欲死战,你何故先降?
但他毫不后悔。
你不降试试,不降案子伱来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