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道士看着“锦夜”。
此前“司伐”的处置方法,他事后知晓,并不赞同。
毕竟出卖给朝廷,借官府的手杀之,实在违背“组织”成立时的初衷。
不分尊卑,不分高下,来自天南地北的求索者,砥砺前行,皆是长生路上的同伴。
“锦夜”被自己人出卖,当然不公平。
可此时此刻,中年道士只有一个想法。
官府怎么就没把这个一根筋的刽子手给剁了,放他出来恶心人?
“锦夜”回望中年道士。
眼神里同样充斥着痛恨与失望。
他的思路很清晰。
“组织”应该是遍布天下,藏于黑暗中的一股神秘势力。
而不是抛头露面,与官府勾结,与政事牵扯的一群野心之辈。
一旦成了后者,那以前的锄奸,都成了笑话,他这辈子所做的事情,也沦为了笑话。
所以“锦夜”宁愿与狄进合作,也要逼迫这一代“司命”“司伐”的计划失败,宁愿让“组织”剩下的成员重新转入暗处,保存元气,都好过理念不再,面目全非。
两人恶狠狠地对视。
“愚蠢!你根本不知我们所求的,有多么重要!”
中年道士深吸一口气,敛去了眼神里的杀机,开始回应指责:“贫道不炼丹,这位游侠恐是认错人了!”
“锦夜”冷冷地道:“阁下是不是自称师承火龙真人,火龙真人又是清虚处士嫡传?”
清虚处士是陈抟老祖的另一个别名,中年道士自然不能否认:“正是。”
“锦夜”从袖中取出一张画像:“你是不是长这副模样?你们过来看!这個道士是不是画像上的人?”
此处一闹腾,原本离得还稍远的其他宗室子弟,也纷纷凑了过来,瞧起了热闹。
“锦夜”手中的画像展出了一圈,众人看得啧啧称奇:“确实是!道长,这是怎么回事啊?”
中年道士轻叹:“看来阁下是有备而来,若是污蔑贫道一人倒也罢了,但事关师祖清誉,贫道不得不与你分辨清楚!”
“贫道云游四方,居无定所,若要炼丹,自是要备下丹房、器皿、鼎炉、药材,还要作屋、安炉、置鼎、研磨、烧砂、固泥,绝非一日之功。”
“阁下既然说,你是服用了贫道所炼制的丹药,变得须发皆白,那么敢问,贫道是于何时何地,为你炼丹,伱又是如何服用丹药的?”
他语气沉稳,不急不躁,一副得道高人的做派,反观“锦夜”看上去就不是好人,围观者顿时有所倾向:“是啊是啊!说清楚!”“我看就是栽赃!”“道长何必与这等人多言,唤来开封府衙的差役,拿下便是!”
“多谢诸位仗义执言!”
中年道士面容谦逊,朝四方作礼,将之前所言再度重复了一遍,神色极为郑重:“市井之说不可信,贫道师承清虚,不涉丹鼎,还望诸位不要听信谣传……”
近来外面突然传扬,说他能炼丹长生,服之飞升,听到这个消息后,中年道士就知不妙。
一方面是这个牛皮吹得太大,不好圆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种说法在如今的年代,已经不流行了。
丹鼎派分为外丹和内丹两种方法,炼不死丹,服之飞升的,是外丹法,此法在汉朝时就已流行,到了魏晋南北朝大盛,隋唐时进入全盛时期,著名炼丹道士相继踵出,丹药品种大增,服丹之气成风。
但恰恰是因为风气太甚,致死者甚众,唐以后,外丹法就渐渐衰落。
比如宋初的陈抟老祖,名声之所以很好,就是因为他进觐二帝时,不向天子献丹争宠,反倒驳斥这种行径,提倡由导引、行气、吐纳等术综合发展起来的修炼方法,即服食辟谷,玄默修养,后来也被统称为内丹法。
历史上等到神宗朝时,紫阳真人张伯端著《悟真篇》,认为以人体为鼎炉,精气为药物,神为火候,通过内炼,使精气凝聚不散,结成“金丹大药”,方得大道,由此内丹的理论和方法彻底成型,此后道教南北两宗皆主内丹,斥外丹为邪术。
当然,外丹依旧屡禁不绝,别说明朝嘉靖帝,直到清朝雍正,都还在磕道士进献的丹药呢~
不过主流舆论的改变,确实让磕丹药从一种高端的风雅,沦为了备受指责的邪术,皇帝嗑药,都有臣子敢指责,更别提普通人了。
所以中年道士本来入宫,是要为太后献上调理身体,养气安神的妙方,不能说我来为你炼不死丹,那太后是否同意暂且不言,前朝的那些文臣士大夫都不会容他,保证踊跃上书,将这等妖道直接驱逐。
然而他刚刚要借机会,与那种进献丹药的方士邪道撇清关系,“锦夜”就冷冷地道:“你要问何时何地,为我炼丹的?好!那我就回答你!”
“年前在河西路,你为我炼制丹药,历时四十二日,丹成后服食,气血逆转,大病一场,头发大白!”
“我说的若有错,你不妨指出,并且告诉大家,当时你在何处?”
中年道士声音一顿,神情依旧温润,只是眼中的惊异之色一闪而逝。
他还真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说。
年前自己正在河西兴州,那时还是“狄元靖”,长风镖局眼中的狄总镖头之父,与镖师们谈笑风生,得上下敬重。
可事实上,那位狄总镖头恨不得用铜锏打死他,那位昔日的河西路经略相公,现在的权知开封府事,也对自己避之不及,不愿仕途受损。
但此时此刻,“锦夜”却直接说出河西路,是他个人所为,有意报复,还是受那位指示,不再畏惧?
对方有办法彻底揭穿自己,撇清狄元靖的干系了?
这边思索之际,眼见“锦夜”说出时间地点,言辞凿凿,底气十足,宗室子弟面面相觑,再度看了过来:“道长,你那时在何处?”
中年道士目光闪了闪,平静地开口:“贫道年前确在河西。”
“锦夜”道:“那可有人证明,你没有为我炼丹?”
中年道士不答反问:“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阁下这般说,那贫道也要问,可有人证明,贫道在河西为你炼丹?”
“有!”
“锦夜”冷笑:“这个人自号‘长春’,欲服丹得长生久视,你所炼制的丹药就与此人有关,恰好此人已被朝廷所捕,你可敢与之对峙?”
“‘锦夜’,你这个叛徒!!”
中年道士心中勃然大怒,脸上则不动声色,抓住漏洞,立刻质疑:“倒是奇了,你怎知此人被朝廷所拿?又怎知贫道今日离府?”
“锦夜”冷声道:“阁下声名远播,为何不知?不要顾左右而言其他,回答我,你可敢与‘长春’对峙?”
“吵什么呐!”
不待他们分辨出个结果,伴随着一道略显尖利的声音,又一行人走了过来,为首者正是入内内侍省都知任守忠。
他的身后跟着道录院的道录和都监,显然是算准了时间,中年道士一在北宅祈福完毕,就去道录院办理度牒,有了朝廷认可的身份,便是大不一样。
此时眼见争吵,任守忠加快了脚步,匆匆到了面前:“这是怎么回事?”
赵允让之前一直默不作声,此时才排众而出:“任都知!”
任守忠冷硬的脸上露出几分笑意:“老奴给三节度问安了!”
当年赵允让在宫中住过一段时间,是当作储君来培养的,任守忠削尖了脑袋想去巴结,虽然没轮上心腹,但也留下了些印象,此时问候得颇为亲近。
赵允让的态度则一如往常:“任都知是宫中老人了,又服侍太后,万万当不起此礼,不知今日来……?”
“圣人听闻太宗昔日所见的方外高士,有传人现世,欲请入道录院!”
任守忠目光一扫,落在中年道士身上,满是尊敬地道:“阁下就是法显道长?”
“正是贫道!”
中年道士行礼:“贫道山野之人,于时无用,亦不知神仙黄白之事、吐纳养生之理,非有方术可传!”
任守忠笑道:“道长过谦了,你是名士之后,圣人所求的也不是那方术异法,请入道录院受牒!”
“这……”
中年道士面露迟疑,看了看面容冷酷的“锦夜”。
赵允让见状,低声对着任守忠解释了起来。
“呦!”
任守忠的驴脸立刻沉下:“咱家没听错吧,街头的闲汉竟敢堵在广亲宅前,信口污蔑希夷先生的传人?圣人都是要见法显道长的,这是准备做什么?”
一顶大帽子扣上,宗室子弟纷纷变了色,再度看向“锦夜”的眼神,已经不一样了。
太后如今的身体每况愈下,不是什么秘密,而方外之士确实有一些太医院都不具备的治病手段,两者结合,再看如今的纷争,莫非……与宫中有关?
那他们可不敢过问,纷纷闭上了嘴。
“一个来历不明的道士,贸然让他入道录院,受度牒,这就是朝廷的法度么?”
“锦夜”却没有半分惧色,第一次在阳光下斥责着朝廷,更是觉得通体舒泰,然后义正言辞地喝问道:“我敢入开封府衙,受那位三元神探审问,这位清虚处士的再世传人,你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