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命’的话,你信么?”
开封府衙后堂,狄进听完复述后,眉头扬起,开口问道。
“我如果相信,就不会跟着白玉堂回来了!”
“锦夜”冷冷地道:“若是前朝真有如此奇物,那前朝的皇帝为何没有长生?前朝的国祚为何彻底亡了?”
狄进颔首:“不错!一个最简单的道理,若是《司命》真有此人所说的那般神奇,也轮不到‘组织’在研究长生之法了!”
“锦夜”语气里有着浓浓的失望:“这个人已经偏执疯魔,我会助你抓住他和‘司伐’,只有他们失败了,才能避免将整个‘组织’拖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狄进很清楚面前这個人的策略,远离京师,扎根地方,不得不说,真要那么做,在行政效率低下的古代,确实很难消灭,就像是弥勒教历经数朝,屡屡死灰复燃一样。
反观真要是聚集力量搞一场大的,倒是容易被连根拔起,一网打尽,现在的“锦夜”就是在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
看似叛徒,实则忠贞。
泪目!
再度询问了几句细节,对方如实回答后,狄进让他退下,又露出沉思之色。
此次安排“锦夜”堵门,直接在光天化日之下,与“司命”扮成的世外高人交锋,不外乎有三种事态发展。
第一种,“司命”与任守忠配合默契,言语上不落下风,压过“锦夜”,依旧去往道录院,受度牒。
倘若如此,官家就要出面,不仅是方士妖道,任守忠这个内外勾结的贼人也要同罪,一并处置。
第二种,“司命”选择和“锦夜”一起来开封府衙,妄图用狄元靖的身份,施压逼迫。
关于这点,狄进回京任职时,就将大伯狄元昌从并州接来,做了不少准备,一旦对方敢来,那势必是庙堂兵士和江湖好手齐出,将对方当场格杀。
第三种,则是放弃这个陈抟老祖再世传人的身份,直接离去。
这个选择并不容易,因为“组织”想要准备这样一个身份,也要花费不少心血,如此一来,就是前功尽弃。
但事实证明,“司命”当机立断,毫不拖泥带水地做出了最佳的选择。
这样的人,足以编造一套天衣无缝的谎言,取信“锦夜”。
但他却给出了一番很荒谬的说辞,以致于“锦夜”听了后根本没有被说服,直接将这番话原原本本地告知。
“‘司命’急切之下,出了昏招么?”
“还是……”
“一计不成,再施一计?”
“假如他的目的,本就不是说服‘锦夜’,而是通过‘锦夜’之口,向我传达这番话……”
“但我知道了这些,又于他们有何好处?”
“完整的前朝秘典,起死回生,得神祈福……”
“‘司命’认为,我知道了这部典籍的存在,并且在朝廷手中时,会去寻找它?”
狄进想到这里,来到窗边,看了看天色,唤来杨文才,吩咐了几句后,走出府衙,朝着宫城而去。
等到他到宫城外时,还未到放衙的时辰,自有禁卫上前行礼:“狄大府!”
狄进出示腰间的鱼符,解释道:“我往集贤院一行,查阅书籍。”
“是!”
禁军乖乖放行,目送这位的背影消失在宫城内,由衷地发出赞叹:“狄大府真是好学啊,坐衙之时还不忘读书,难怪是三元魁首!”
且不说逃班都能受到敬仰,狄进轻车熟路地来到集贤院,望着这清幽典雅的书院,走了进去。
宋夏战争爆发之前,他就在这里清闲度日,国朝收集的诸多典籍都在其中,由此也兴起了编撰《新唐书》的念头。
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哪怕修撰的人员不止狄进一位,也非得数年之功不可,期间不仅受士林敬仰,在朝政上可进可退,出入馆阁也有了莫大的便利。
比如此时,狄进来到书架前,似模似样地查看起来,往来的书吏见状并不意外,上前见礼的同时,还询问道:“不知狄直阁要寻前唐哪部典籍?”
狄进每每只是摇头,示意自己亲自动手寻找,对方也就退下。
然而当第五名书吏上前遭到拒绝后,却是咽了咽口水,自袖中取出一物:“有人吩咐小的,如果今日见到狄直阁来馆阁寻书,将这封书信交予直阁……”
“哦?”
狄进接过,看向书吏:“这封信是谁给你的?”
书吏低声道:“小的不知是谁,就在两刻钟前,在小的桌案上,放了这封信件,还有一张短条,上面写着吩咐。”
狄进问道:“既然写信之人藏头露尾,你为何要按照上面的要求照做呢?”
书吏迟疑了一下,垂着头道:“小的在城南的杜阳赌坊输了不少钱财,近来却有人将赊欠的赌债给清了,刚刚那书信和短条旁边,就有一块赌坊的筹码,小的不敢隐瞒,也确实不知书信内容……”
狄进让他去将筹码拿来,又询问了赌坊的情况,才挥了挥手,待得书吏退下,打开了信件。
“狄大府敬启。”
“河西一别,京师再见,阁下技高一筹,我深感佩服,不得已间,借叛逆之口,加以试探。”
“此言此语,旁人必是嗤之以鼻,却会引得知情者来寻。”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就证明你早知《司命》。”
“我一直以为,令尊当年离家,会将秘密告诉令姐十一娘子,毕竟那时的伱,少不经事。”
“但我错了,十七岁高中三元的文曲星临凡,九岁时岂会如寻常孩童一般懵懂无知?”
“相反令姐虽传承了武艺,我几经试探,她却是真的不知当年秘闻的!”
“好在不晚。”
“《司命》之说,早有传闻,此书自先秦时就由皇室秘传,方士徐福为始皇帝炼制仙丹时,就曾参考书中丹方,却因缺少主药,才出海探寻,一去不回……”
“传闻荒谬,只可愚民,况且世事变迁,即便真有此书,先秦的丹方也于此世无益!”
“然‘组织’所传承的典籍,确为《司命》残篇。”
“它是咒禁科的三十二位博士、助教、师与工,假托前人之名所著的一部药典,最初为警醒世人,不受丹药所害!”
“可悲!可叹!前唐太宗、穆宗、武宗,皆丧生于长生假药下,又有顺宗、宪宗、宣宗,遭毒物所害,咒禁科为世人所鄙,皇室宁可妄信胡僧,也不信忠臣!”
“咒禁科众历经数朝,未能劝动,心灰意冷,再无顾忌,然亲制长生药,方知其中玄妙,非长生之道不可寻,乃世人误入歧途矣!”
狄进看到这里,面露古怪之色。
如果对方所言是真,这咒禁科上下的遭遇实在令人唏嘘,先是反对长生丹药,但没人理会,一气之下自己也开始炼制长生药,并且很快觉得有所收获。
不是长生药没有,而是别人炼得不对。
这确实是唐朝人的普遍观念。
按理来说,正面的例子长生不死,从未有人亲眼见面,反面的例子,那么多人嗑药身亡,倒是时常发生,为什么世人还在孜孜不倦地追求?
甚至是后世耳熟能详的那些唐朝大诗人,李白、杜甫、白居易、韩愈、柳宗元、刘禹锡、元稹、卢照邻、王勃等等,都痴迷于炼丹。
因为他们认为,炼丹这条路是对的,只是旁人走得不对。
比如韩愈,就列举了很多丹药害死人的案例,却并不否定丹药本身,而是认为大家吃丹药的方式不妥,他开创了一个法子,自己不直接吃丹药,先把丹药喂给鸡吃,再把鸡杀了吃鸡。
如此天才的行为,结果自然是死于慢性的硫磺中毒。
这是时代的局限性,倒也不必过多批判什么,只是弄清当时流行的观念,也便于理解咒禁科那些研究者的思路。
他继续往下看去,咒禁科成为自己最痛恨的人之后,按照对方所言,还真有收获:
“长生不死药,非世人所想服之白日飞升,而是死而复生,灵魂传度。”
“不死者,即得永生!”
“魂兮往复,无穷尽矣!”
狄进想到之前就有线索,“司命”对于佛教的转世之说十分笃信,认为灵魂是可以‘传度’,他的法门故名“转生法”,宝神奴还说过,此人喜颅骨,许多乞儿的尸体,被其追随者取走……
现在看来,恰恰是反了。
“司命”的这种思路,其实沿袭于咒禁科的探索,再结合吐蕃与唐朝的关系,说不定反倒是这个想法流传到了那里,启发了当地的佛教……
再往后看,语气便有悲戚:
“然大功所成之日,唐祚已终。”
“长生之法,岂能献于弑主朱温?”
“内贼泄密,朱温大肆搜捕,太医署亡,咒禁科灭,幸得初代‘司命’之父携秘卷逃出,为避追杀,不得不将秘典一分为二!”
“后朱温为子所弑,其子畏其复生,用蚊帐包裹其尸,埋入寝宫下镇之,此天命乎!”
“战火遗失,再不复得,初代‘司命’继承其父意愿,成立‘组织’之初,便立志寻回那半部秘典,重现长生之愿。”
“历经百年所寻,终得线索。”
“那半部《司命》,正在令尊狄元靖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