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么?”
“当然听说了……唉!宠妾灭妻,违背纲常,陈昭誉实在是糊涂啊!”
“何止糊涂,他这是不要仕途了,简直愚蠢!”
四更天刚过,天空仍是黑沉沉的,冬夜的风更是刺骨,可宫城前的御街已经热闹起来。
今天是明道元年的十二月十五,乃是今年最后一个朔望大朝参,再过半月就是正旦过年了。
而这场朝会,固然比不上正旦大朝会,但依旧是在京所有正八品以上、有朝参之权的文武官员,都要前来参加的。
于是乎,随处可见身着金紫的老者,还有动辄十数乃至数十人的随从,密密麻麻,熙熙攘攘地踏足御街。
在这样的环境下,相熟之人交头接耳,提前谈论一下朝中近来的热闹,是应有之意。
当年夏竦后院起火,先是小舅子和岳母状告公堂,然后母亲和岳母当堂对骂,沦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在京师很是热闹了一会。
但那终究是丑闻的范畴,大家嘲笑嘲笑,堂堂朝官连个内宅都管不好,还如何进步,夏竦果然仕途受挫,外放出京,后来凭借经营州县的功绩重回京师。
现在陈执中的家事,则不同了。
在此人的纵容下,宠妾张氏近乎逼死了正妻谢氏!
这便是乱了纲常!
《刑统》明言规定,“妻,传家事,承祭祀,既具六礼,取则二仪。婢妾虽经放为良,岂堪承嫡之重。律既止听为妾,即是不许为妻,不可处以婢为妻之科,须从以妾为妻之坐。”
妻子是管理家庭内部事务的主人,婢妾即便放归之后成为良人,也不能承担嫡妻的责任,这点和后世明清,妾室还能扶正为妻子有所不同,妾永远都是妾,妻子若是病故,可以续弦再娶,但不能把妾室扶正。
诚然,律法是律法,真正执行起来不是那么回事,或许有偷偷违背的例子,可在京师之中,当朝官员的妾室逼杀正妻,就是犯了大忌,为人所公愤!
不过一众官员议论之际,眼神交汇,又有些言犹未尽之色。
因为此事,第一时间捅到了太后那边。
有鉴于陈执中近来上蹿下跳,帝党之中他最醒目,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可无论大家怎么揣测,陈执中的正妻投了汴河,由偶然路过的宫人救起,确是不争的事实,太后震怒责问,同样顺理成章。
“陈执中也是能狠下心的,先一步将那宠妾给杖毙了,可惜啊,那宠妾院中还有太多骄纵的下人,都被拿入宫中,一经审问,只在这毒妇手中被逼死的女使,就有十数人之多,杖罚羞辱更是不计其数,而这些……陈执中都清楚!”
“太后要亲自作主,让谢氏与陈执中和离,御史台也接连上书弹劾,陈执中放纵内宅,草菅人命!”
“这回可还有朝堂辩论了?”
“呵!陈恕相公整顿赋税,疏通货财,太宗器重,亲自在殿柱上题写‘真盐铁陈恕’五字,以示褒奖,没想到传到其子手中,家就败了,真是可悲呐!”
“倒霉的不仅是陈家,还有那位状元郎……”
就在陈府宠妾杀妻震惊朝野之际,还有另一起案件,换做其他时期,也是一场巨大的牵连,说不定要闹得人人自危。
天圣八年状元,参知政事薛奎的女婿王拱辰,因进奏院祀神,用所拆奏封的废纸换钱置酒饮宴,被状告以监主自盗,以公费聚私宴。
期间更邀十数学子聚众饮酒,放浪形骸,席上有人与妓子杂坐,有人于丧服期饮宴,有人大放厥词,抨击朝政。
这次太后没有震怒,先问询官家和两府怎么办。
赵祯还未拿出决断,两府就以最快速度议断,为首的王拱辰被开出公职,削籍为民,与会的十余士人同时被贬逐,情节严重的除名勒停,永不收叙。
原因很简单,王拱辰是官家钦点的状元,他的名字甚至还是官家所赐。
在这个敏感的时期闹下去,最后是官家彻底下不了台。
包括薛奎在内,两府宰执立刻做出取舍,将之放弃。
但如此一来,短短半個月不到,帝党就已经大变了样。
不过怪异的是,群臣的气氛并不紧张。
答案很快揭晓。
“李相公!李相公!”
前方不少身着金紫的重臣,对着一位颇为陌生的老臣行礼,语气里多有感慨,有些更是带着激动。
那人是李迪。
真宗景德二年的状元郎,才华横溢,处事果决,寇准罢相时,真宗竟属意他接班,李迪坚持不受,后来真宗驾崩后,三十八岁的李迪还是拜了相,是当年最具才干和前程的重臣,堪称为小皇帝选择的辅国重臣。
可惜他也受到了丁谓的忌惮与迫害,再加上早年反对刘娥,被外放后一直在各州执政,直到今日,才被召回中枢,为资政殿学士,判尚书都省。
正因为此,群臣闲聊时的语气才会轻松。
除了两场罚以外,还有一场赦。
大赦。
太后亲自下诏,赦免了昔日的罪臣。
如寇准,丁谓,李迪!
这令朝野上下一片欣然。
首先,这群人的门生故吏就是狂喜。
比如三司使王曙,就是寇准的女婿,当年这些朝臣的门生故旧太多了,免不了受到牵连,仕途受挫,但至今在位的也有不少,他们当然希望看到昔日的恩主得到赦免。
其次,想想这些罪臣所做的事情吧!
反对刘娥为皇后,反对刘娥为太后,反对刘娥为执政太后!
各种上奏乃至于行动,甚至不惜发动政变,都要将她赶下台去!
相比起来,现在这些摇旗呐喊,希望官家亲政的所谓帝党,完全是小把戏,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刘娥既然展现出了宽恕寇准丁谓李迪的胸襟,那么毫无疑问,近来这些为官家声援的群臣,也不会计较。
所以纵观太后的反击,说白了,还是打一棒再给颗甜枣。
挨棒的是陈执中和王拱辰。
一个是真宗朝宰执之子,入仕二十多年,又曾进言助官家正位东宫,根基深厚;
一个是新科状元,宰执女婿,前途无量;
这两位帝党的倒下,不是无足轻重,绝对能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却又不至于直接把两府宰执扳倒,动荡朝局。
大赦更是体现宽宏大量,但实质上也不会为自己造就什么敌人,便似李迪这般当年的能臣,在外蹉跎十年,回朝后也不剩下什么余威,没有真正的威胁了。
太后掌控朝堂的手段,细细思之,着实让人感到心悸。
当然,更令人惊惧的,还是这或许只是一个开始,远远不是结束。
以致于当众人来到外朝文德殿,走过繁琐的礼仪,询问过无关紧要的话题,当与官家并坐的珠帘后,那道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响起,明明并不高亢,却传出好远,让殿内皆有所闻:
“去年河西未定,谒庙献俘,大典延后,今河西安宁,北辽息兵,天下晏然,老身欲着衮服,行此大典,以示庄重,众位卿家以为如何?”
偌大的殿宇,顿时鸦雀无声。
群臣好似连呼吸都已停止,一片死寂。
本就支持太后的自不必说,不会出言反对,却也不敢在这个关头直接赞同,只在心里默默欢呼。
而原本喧嚣一时的帝党,此时居然如同一盘散沙,人人噤声,就实在令人侧目。
最关键的还是沉默的大多数朝臣。
或许是去年年初时,太后已经提出过这个念想,只是后来作罢,所以大家多少有了些心理准备;
或许是之前的风波酝酿,这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局势,到了现在仅仅是太后继续以衮服祭祖,那似乎……还是能够接受的?
虽然如此一来,官家的威严势必受损,可终究比起太后奢求更多,引发更大的震荡要好……
“朕……想……反对……”
赵祯僵坐在椅子上,嘴唇颤抖了一下,心里的话无法说出口,眼神透出无助,落在最前排的宰执身上。
首相王曾,次相吕夷简,枢密使陈尧咨,参知政事薛奎,参知政事晏殊,枢密副使韩亿,枢密副使范雍……
两府宰执即便不是旗帜鲜明的帝党,也都是支持他的,但此时此刻,这群人的神态各异。
别说向来沉稳,不会随意开口的王曾、吕夷简、范雍,就算是刚正如陈尧咨、薛奎,机敏如晏殊,激进如韩亿,也都没有出面制止。
赵祯知道,不是这些老臣畏惧太后,是无法制止。
太后理亏,他们可以挺身而出,仗义执言,不惧权势,哪怕贬黜外放也在所不惜;
但现在帝党纷纷扰扰,闹得一派污浊,双方同时理亏,仗义执言站不住脚了,只比权势,谁又能阻挡得了有着真宗遗诏“军国大事权取皇太后处置”,又临朝称制十数载,威望深重的刘太后?
唯有默然。
没有收到回应的赵祯,几乎是下意识的,朝着后方的官员队列望去。
偌大的殿宇,其实看不了几排,只能瞧清楚前方的重臣要臣。
但实际上,赵祯已经不报什么希望了,毕竟连宰执们都无能为力……
就在最绝望的一刻,他却看到那道最出众的绯袍身影抬起头来,迎着自己的视线,轻轻地点了点头。
官家放心,还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