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国。
上京。
唐末五代,燕山北部的契丹部落崛起,立辽国,上京临潢府便是他们最早建立的都城。
虽然澶渊之盟后,宋辽休战,辽圣宗耶律隆绪仿汴京的结构,建立了中京城,作为接待四方使臣的新兴都城,短短二十年时间,政治地位就有反超上京的趋势,但纵观历史上两百多年的辽国,上京依旧是无可替代的第一重城。
而这个世界,自从中京城被狄青所率领的河西铁骑冲入,箭射皇城后,城内的权贵纷纷搬离,北上临潢,那座京师随着辽圣宗的驾崩,已然被贵族阶层所抛弃。
毕竟看到城池,难免会想到,宋人的马蹄曾经踏足这里,实在是一个难以言喻的耻辱!
萧耨斤自从来到上京宫城后,也没有再向南边看一眼了,倒是时不时地眺望西南方向……
因为那里有她心心念念的萧菩萨哥!
自从得到辽圣宗扶持,母族的势力越来越强,萧耨斤就想好了,等到亲生儿子耶律宗真一登基,就把这个窃据了自己皇后之位的贱人给折辱至死!
结果对方跑了。
一跑就是一年多!
这一年多,四百多個日日夜夜,她是怎么咬牙切齿地熬过来的,有人知道么?
更令萧耨斤难以容忍的是,萧菩萨哥终于回到了上京,还与自己居于同一个宫城,并且占据着另一座主殿,以太后之尊!
而她至今还是太妃!
哪怕行使着太后的权力,也是太妃!
“老物,你为什么不死?为什么就是不死呢!”
萧耨斤立于窗边,一动不动,口中喃喃低语。
熟知其性情的婢女内侍,统统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知道这位喜怒无常的太妃,随时可能暴跳如雷,将下人鞭挞至死。
令她们如释重负的是,很快宫外有人禀告:“圣人,楚王、陈王求见!”
在这个宫里,她是听不得太妃之称的,便仿造南朝的称呼,左右和朝臣都称圣人,此时萧耨斤按捺下心头的恨意,深吸一口气:“请两位大王进来!”
不多时,已经成为北院枢密使、封楚王的萧孝忠和上京留守、权知京事、封陈王的萧孝友入内。
兄弟俩到了面前,齐齐行礼:“拜见圣人!”
萧耨斤看着他们,倒也流露出一丝亲近:“自家人,不必这般,坐吧!”
眼见内侍搬来凳子,萧孝忠没有坐下,反倒挥了挥手,对着左右道:“你们退下!”
宫婢内侍恨不得离开,却不敢领命,静立不动。
“退下!”
直到萧耨斤的声音响起,她们才迈开脚步,纷纷朝外退去。
还没来得及完全离开大殿,就听到太妃那满是煞气的声音响起:“看来哥哥此来是正事了,那老物的斡鲁朵,还不愿意降?”
萧孝忠无奈,等到仆婢的脚步声完全离开,才低声道:“圣人,斡鲁朵是太后敢于回上京的根本,不可能轻易投降的,我们必须耐心些……”
辽太祖辽太宗时,御帐亲军是皮室军,随其南征北战,立下赫赫声威,后来皮室军渐渐成为镇守边地的主力,宿卫宫禁的职责就交给了宫分军。
宫分军也称宫帐军,所谓宫帐,即辽朝诸帝后、亲王所建的斡鲁朵,斡鲁朵下属的部族民户被称为“宫分人”,由其组成的宫卫骑军,便成了护卫亲上的宫分军,辽人则更喜欢称之为斡鲁朵。
历任辽帝都有自己的斡鲁朵,承天皇太后萧绰也有一支孤稳斡鲁朵,汉言崇德宫,展现出了这位执政太后的不凡。
除了皮室军和斡鲁朵外,契丹国中还有许多军额,比如贵族麾下的头下军,五院部、六院部、乙室部和奚六部的四大部族军,汉族、渤海、女真等地方军,诸多属国、属部的军队,林林总总,实力不一。
毫无疑问,在辽国,手中握有一支强军,才是安身立命的本钱,不然太后的名头也不好使。
所以萧菩萨哥目前还能活着,就因为她的麾下,还有两万斡鲁朵。
萧耨斤当然清楚这点,却很不解:“你们不是说,斡鲁朵的两个详稳,李元昊与欧阳春不合,能分化收买么?”
萧孝友接口,怒声道:“我们小觑了这两个贼子,他们表面不合,实则早已结为同盟,此前故意示弱,就是让我等掉以轻心,以为可以轻易拿捏,现在入了上京,他们立刻不再伪装,联手牢牢控制住两万斡鲁朵,水泼不进,甚至还在拉拢我们的宫禁力量!”
萧耨斤难以接受:“这两人对萧菩萨哥如此忠诚?”
“不!他们对于太后,怕是没有半分忠心,所作所为都在壮大自身的力量!”
萧孝忠凝重地道:“李元昊的青帮至今仍盘踞在西京,欧阳春的马帮则以官军的名义,在辽东招兵买马,这两个人皆是野心勃勃之辈,将来必生祸乱!”
早在去年,狄进一封介绍信,无意间促成了李元昊认萧远博当干爹,得到萧远博亲力扶持,如今任萧菩萨哥身边的亲卫详稳,执掌五千斡鲁朵精锐,轮番入直宫帐,个个皆是精挑细选,以一敌十的猛士。
而欧阳春也不甘示弱,同样带领马帮精锐,甚至自带军械粮草,来到萧菩萨哥麾下,他求的则是一层官府的皮。
有了太后的名义,马帮在辽东终于可以从低调隐忍的江湖势力,摇身一变为官府的正规地方军。
于是乎,一个主内部亲卫,一个主外城守御,不断扩充势力,拉拢收买,两个人居然逐步掌握住了太后身边的大部分兵权,两万斡鲁朵,至少有一万多人是听命于他们。
而这个过程,仅仅用了一年多的时间。
萧耨斤的观念却是不同,她不认为李元昊和欧阳春有多么厉害,只是对于萧菩萨哥报以不屑的冷笑:“那老物就是无能,居然给两个江湖子坐大,掌了军权,若是我大辽交予了她,怕是要被宋人灭了!”
萧孝忠听得很是刺耳,赶忙道:“太后身边的臣子也有警惕之意,臣是想着,先把李元昊和欧阳春除了,再言其他!”
萧耨斤眯了眯眼睛,突然道:“这是萧孝穆的话吧?”
萧孝忠不吭声了。
旁边的萧孝友道:“姐,你何必对大哥这么有敌意呢?”
“我有敌意?”
萧耨斤一下子炸了:“他要废了我,让我去给先帝守陵啊!现在却变成了我有敌意?他到底是谁的兄弟,到底是谁的!!”
萧孝忠知道不说话不行了,叹了口气道:“圣人,如今宋人灭了西夏,得了河西,有了良马骑兵,威胁已非往日可比,他也是为了大局考虑……”
“够了!”
萧耨斤断然喝止:“我大辽不独萧孝穆一人是忠臣能臣贤臣,我也可以为了大局着想!南朝那边的元旦大朝会刚刚结束,我给那位刘太后的信,马上就会得到一个答复,安上下之心!”
如今是正月初十,宋朝已是明道二年,辽朝则是重熙二年。
重熙,用以称颂君主累世圣明,出处可以追溯到三国时期,在何晏的《景福殿赋》中就有“至於帝皇,遂重熙而累盛”,前唐也有称颂太宗“继明重熙,柔远能迩”。
当然,耶律隆绪驾崩没多久,已定庙号圣宗,谥号文武大孝宣皇帝,新主耶律宗真继位,至今不过十八岁,怎么瞧都不是重熙圣君。
所以萧耨斤当仁不让,接过大权,安定内外,并且给宋人太后写信,对此还信心满满。
因为她不是乱写的,而是事先探听到了宋廷的朝堂消息,再作定夺。
宋廷的执政太后刘娥,在官家成年后久久不愿放权,先是出兵灭边患西夏,国威大振,后北伐燕云,失败退兵,如今又重提衮服祭祖。
显然在萧耨斤看来,这位宋人的太后,正在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以一位太后的身份,掌握着国家的绝对权力,并且对于帝位上的皇帝,有着生杀予夺的威慑!
这并不容易。
尤其是在北伐失败的情况下。
所以现在辽国愿意重谈盟约,甚至还愿意减免部分岁币,简直是给对方一个借坡下驴的完美台阶,那位刘太后势必是大喜过望,欣然应下。
反观大辽国内。
别以为契丹人不会变通,恰恰相反,他们很知进退。
自从被宋人打到中京后,契丹贵族的态度明显发生了变化,对于宋人的态度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俯视,而是多了几分明显的忌惮,乃至惊惧。
愈发冷清的中京如此,驻守燕云的屯兵也是如此。
在这种情况下,倘若和谈顺利,重定盟约,哪怕减去一定的岁币,这群契丹贵族也是会愿意的,而一手促成此事的萧耨斤,自然能树立权威,安定国内。
真别说,这个决策一出,这封信件一拿,当时萧孝忠、萧孝友等兄弟一看,也是纷纷赞许。
这位太妃固然有时候偏执得难以理喻,但有的时候还是能成事的,不然的话,辽圣宗也不会扶持她,作为年幼太子的权力过渡之选。
所以听得萧耨斤提出外交上的功绩,萧孝忠一时间也没话说,巧合的是,外面内侍传来禀告的声音:“圣人,往南朝的使臣回来了!”
“哦?这么快!”
萧耨斤双目一亮,马上起身,朝前走了几步:“让他进来!”
可当那个使臣低着头真正走进来时,殿内三兄妹的脸色却变了。
从对方苍白的脸色,微微发颤的脚步,就能看出,此行似乎……并不顺利?
萧耨斤最是迫不及待,来到面前,上扬的声调极为凌厉:“宋人太后不答应?她要什么条件?”
那位使臣腰弓得更低了,取出一封信件,双手高举过头顶,闷声道:“此乃南朝刘太后的回信,臣不敢隐瞒,请圣人过目!”
萧耨斤劈手接过,撕开信封,去看那已经用契丹语写好的书信,但看着看着,好像不太相信,揉了揉眼睛,再看了下去。
旁边的萧孝忠并没有干等,直接拉着使臣,低声询问了一番,顿时勃然变色:“你是说,南朝太后在元旦大朝会上,对着文武百官扬言,‘河西虽复,不收燕云,何以衮服祭祖’,然后以元妃之信,问我朝索要每年五万牛羊骏马,三万铜钱的岁币?”
“反了!反了!!”
旁边的萧孝友确定之后,双拳紧握,表情震怒:“南朝简直……欺人太甚!”
就连他们都接受不了,那情绪本就不稳定的太妃沉寂了片刻,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陡然回荡内外,好似能刺破几人的耳膜:
“啊啊啊——!我要宋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