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府衙后堂。
以狄元昌为首的狄家人,率先走了进来。
狄元昌眉宇间满是倦色,显然这些日子休息得不好。
外人不知,他却很清楚,自家的顶梁柱正在陷入重大的危机中,倘若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狄家哪怕不至于被完全打回原形,狄进的好友同窗总会照拂,官家想必也会恩荫赏赐,但想要飞黄腾达也办不到了……
身为家主,岂能不忧不虑?
狄家其他人的神情也有些异样,杨文才让狄元昌保守秘密,不能透露,可这些日子多少传出了些,他们的心也是七上八下的,今夜被招来时,甚至都已经做好了听到那个消息的准备。
不过很快,众人发现想多了。
因为脚步声传来,又有数人走入堂中。
郭承寿、曾氏夫妇,曾氏以女眷身份出席,戴着面衣,遮住面容。
两家合开的商行掌事卫元,也跟随入内。
最后是幕僚杨文才和书童林小乙。
这段时间,由于商行之事,齐聚大名府的众人全部到场,面面相觑之间,涌起了怪异之色。
我们来此作甚?
但接下来,有人发现了不对劲。
少了一位。
一位平日里存在感很低,但次次都位列席上,有时候甚至站在狄元昌身侧服侍的少年郎。
“小十七呢?”
狄佐明和狄国宾寻找了一圈,发现排行十七的族弟狄尊礼不见了,正看向狄元昌,露出征询之色,就见这位大伯的目光望向堂外,露出大喜之色。
他们视线一转,同样狂喜,欢呼道:“六哥!!”
狄进走了进来。
“这段时间让大家担心了!”
并无想象中的虚弱病态,而是面色如常,步伐矫健,正如以往那样,或许并不直接显露出强势,但那股举手投足间的自信,却让人有一种深深的安全感,相信有这样的相公镇守地方,即便是那穷凶极恶的北虏,也再无半分嚣狂。
“六哥儿,你好了?”
狄元昌最为激动,忍不住老泪纵横。
这份真情实意,无论是顾念整个家族,还是担心自己的安危,狄进都上前扶住这位长辈,将他引到主位坐下,然后对着又惊又喜的众人道:“大家坐吧,今晚齐聚于此,也是有一件重大的事情需要告知,引以为戒,往后才能不重蹈覆辙……姐,带他出来!”
话音落下,狄湘灵一只手紧箍着一人的肩胛,姿态潇洒地走了出来。
“小十七!”
狄佐明和狄国宾险些惊呼出声,却硬生生咽了回去。
不敢惊叫,是因为平日里就畏惧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十一娘子,看到这位族姐像是看到老娘一样,从来都是服服帖帖。
相比起来,狄元昌终究是长辈,喜悦之色变为了惊愕:“十一姐儿,你这是作甚?”
狄湘灵淡淡地推了推手中的囚徒:“说!”
“唔!唔唔!”
狄尊礼先是面露痛苦之色,缓了片刻,才断断续续地道:“侄儿见大伯这些日子……担心六哥的身子……便自作主张……偷入药铺……看了六哥的药方……眼见那药不再是排毒的……变为补气良方……心里欢喜……刚要……刚要回来报信……就被十一姐给拿了……她误会了我……”
“原来如此!”
狄元昌有些尴尬:“十一姐儿,这孩子也是一片好心,说起来此前关照了不要声张,但老夫悲伤过度,没能瞒住,才害得大伙儿一起担惊受怕……唉!你放开他吧!”
狄湘灵却不理,手掌依旧如铁箍般,捏住的不仅是肩颈,更是气门,只是轻轻一按,狄尊礼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狄元昌脸色微沉,看向狄进,语重心长地道:“六哥儿,十七哥儿这孩子还小,当年犯了错,罚也罚了,终究是一家人,不该如此苛责……”
孩子还小的杀手锏从长辈口中说出,向来无往而不利,但此番狄进顺着话道:“小十七今年多大了?”
狄元昌怔了怔,看向自己口中的孩子,声音稍稍低沉下去:“弱冠之年了。”
“他和小乙是同岁的吧,小乙今年是弱冠之年,他也是弱冠之年,长得却显小啊,让我都不自觉地误以为,他还很小!”
狄进此言一出,众人看向二十岁的狄尊礼,才发现这位面容确实长得颇为稚嫩,身材也矮矮小小的,十四五岁都有人信。
相比起来,当年同样十五六岁到达京师的狄佐明和狄国宾,就明显老成了许多,年龄的差距感一下子拉开。
狄进道:“小十七,你当年是这般相貌,如今几乎没什么变化,令尊如何了?”
问话之时,狄湘灵的手稍稍松开,让狄尊礼可以回答,但他却神情恍惚,抿着嘴唇,一字不发。
“我让姐姐特意回了并州查过,令尊在你被赶回族中就病倒,第二年就不幸病逝了……”
狄进接着道:“是不是如此?”
狄尊礼如梦初醒,深吸一口气,声音悲戚:“是……”
“当年我之所以犯错,就是因为父亲好赌,此前家贫,尚且收敛,自从族内起势,雷家照顾了不少生意,手中有了钱财,便常去赌坊,屡屡欠债,还向雷家大郎雷治借过一大笔钱财!”
“后来大伯训斥了他,有言再去赌坊,就将我们四房的店铺交给旁人管理,父亲终于不再去,以为就此一家人能过上好日子,结果被更阴险的党项谍细看上,将他诓入赌局,籍此要挟我为他们做事……”
狄元昌听不下去了:“六哥儿,当年的事情都已过去了,别再提了!”
“大伯见谅!”
狄进行礼:“此事干系重大,不得不说!”
狄元昌皱起眉头,却也醒悟过来,看来狄尊礼犯的事情确实非比寻常,但又免不了更加尴尬,瞄了瞄堂中众人。
家丑不可外扬,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说这些作甚?
郭承寿也有些奇怪,唯独曾氏看着狄尊礼,心里有了猜测。
“这個人……莫非是‘组织’的人?”
“不像……真的完全不像……”
“但如果真的是,那就可怕了,他是狄家子弟啊,还深得这位狄老太爷的疼爱!”
狄元昌对于狄尊礼的喜爱,从当年就能看出来。
不然派出的三个同族子弟里,不会有最小的狄尊礼,还明明知晓其有一个贪婪好赌的父亲,依旧愿意给这孩子机会,是比起另外两位同辈兄弟更大的看重……
偏偏此时狄进追本溯源,甚至问起了最开始的细节:“天圣三年冬至祭祖,族中各房聚于祖宅的,只有零零散散的三十多位,四房那时回来了么?”
狄元昌当时就是主持祭礼,再加上对家族上心,这件事是记得很清楚的:“四房那年在代州,虽同处河东,但往来终究不便,冬至祭便未归……”
狄进道:“何时回来的?”
狄元昌顿了顿,回答道:“天圣五年。”
这就是回来享福了,不过只要此前不过分疏远,有所来往接济,又不是那种出了五福的远亲,这样的族亲狄元昌还是愿意接纳的。
狄进也没有就此多问,接着道:“大伯见到小十七时,是什么时候?”
狄元昌这回想了好一会,才缓缓地道:“也是那一年,老夫记得,应是年末了。”
狄进问:“那时小十七还不足十四岁吧,婴孩时期不算,他少年时在代州,大伯可曾见过?”
“没有见过……”
狄元昌先是下意识回答,然后品了品其中的意味,面色剧变:“六哥儿,你这话是何意啊?”
狄进道:“大伯顾虑得没错,我也是那个想法,眼前这一位,真的是我这一辈排行十七的子弟,狄尊礼么?”
别说他了,其他聆听之人也变了色,齐齐看向狄尊礼。
难道说……
这个人从一开始就不是狄尊礼,而是旁人假冒的?
但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狄尊礼在狄家只是毫不起眼的小辈,哪怕能讨得长辈欢喜,但想要主事,也非得再过个十年,甚至二三十年不可!
当初天圣五年回到族中的时候,狄进都还没有在朝堂中青云直上,至于这么早地埋下这枚棋子么?
“这……这不可能……没道理啊……”
狄元昌连连摇头,难以接受,狄进则看向郭承寿:“无邪,当年的晋阳书院监院郝庆玉遇害案,伱肯定记忆犹新吧!”
郭承寿凝声道:“当然记得,仕林你说过,郝庆玉之死的背后,还有蹊跷!”
“确有蹊跷,这也是我请贤伉俪来此的原因!”
狄进转向杨文才:“辉博,你后来是何时追查的?”
杨文才隐隐意识到什么,缓缓答道:“我是天圣五年追查的!”
天圣五年科举,杨文才也参加了,只是相比起狄进寄应开封府,从第一场就开始在汴京考,他是先在并州应解试,然后再去京师参加省试,这个过程中当然没心思查案,而是科举落榜后,回到并州才继续追查。
“你对此案尽了心力,但最终没能发现蛛丝马迹……”
狄进道:“我相信你的能力,本以为此案并无隐情,直到不久前无邪告诉我一件事,你当年是用我的名义继续查案,现在你可明白,为什么会一无所获了?”
杨文才身躯微震,吞咽了一下口水,赶忙道:“相公,这是被逼无奈,书院同窗担心我暗中调查,是准备推翻旧案,对你不利,追问之后,我才不得不告知!”
狄进看了他一眼,淡然道:“这确实是一个原因,但同样的,你还有一个考虑!你为我查案,首先就要排除狄家的嫌疑,所以你告知书院的学子,也即案件的相关人员,是以我的名义前来追查,试问这么一说,如果嫌疑与狄家有关,他们还会交代线索么?”
杨文才冷汗涔涔,再也不敢回话。
这件事说白了,其实很符合他的性情。
书院之案,明明涉及到“组织”隐藏在郭承寿身边的人手葛老,最终却不了了之,有两种可能。
要么,杨文才的能力不足,无法追查到真相。
要么,杨文才也是参与者,和贼人有所牵连!
但事实上……
还有第三种可能。
杨文才有私心。
他愿意调查,本来就是为了巴结狄进这位前途无量的三元魁首,那么最不会做的事情,或者说刻意回避的是什么?
调查狄家人!
哪有讨好巴结一个前途无量的官员,结果把对方的族人揪出来的道理?
不过杨文才为人精明,手段巧妙,以他的能耐,如果要悄无声息地调查,不是没有办法做到,却偏偏故意引起晋阳书院的注意,在别人追问下,承认自己是受狄进的托付,调查后续。
如此一来,案件的证人,那些以他这位三元魁首为自豪的书院同窗们,无论是出于好意,还是有所顾虑,都不会提供有关狄氏的线索了。
这个杨家嗣子从小受人排挤,利字当头,当年也谈不上忠诚可言,但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份私心导致了怎样的结果。
“书院案件背后的神秘势力‘组织’,因为一个原因,早早就瞄上了我并州狄氏……”
“你调查之时,他们恐怕也很紧张,后来的西夏谍探绑架危机,就是隐蔽自身的应急策略,但最终却没有查到他们身上!”
“当无惊无险地摆脱了一次危机,并剖析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后,他们突然发现了一个可以利用的查案盲点!”
“随着我的名声越发响亮,普天之下,相对最安全的,就是狄氏之人!”
“不在于我自己想不想包庇,人心都有偏私,哪怕我不想包庇族人,也会有人为我遮掩,便似书院同窗的好意!”
“于是乎,那一年,四房的狄尊礼,从代州回来了!”
狄进看向沉默下去的“狄尊礼”:“阁下身为‘组织’的‘都君’,真正的‘司灵’,下一任‘司命’继承者,却成了我族中的一个小辈,确实精妙绝伦,甚至不惜布置上二十年时光,也要将根扎下来!”
“这也是‘司命’王从善,被我抓捕后依旧信心百倍的缘由,因为真正准备成为第五代‘司命’的人,身份姓狄,将来让‘组织’卷土重来,依仗的权贵之势……”
“就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