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就是好,累了倒头就睡,醒了龙精虎猛。
狄知远大清早出了府,来到会合的巷口,见小伙伴还未到,便站到角落里,翻开书看了起来。
等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同样精神奕奕的公孙彬和包默成出现了,看向他手中的书卷。
“可别说我故意藏着啊!”
狄知远分别递了一册过去:“给!”
“《契丹志》?”
公孙彬目光一奇:“爹爹说这书不是我现在该看的,还是要以国朝的经史子集为先。”
包默成也接过:“父亲倒是让我看了,只是必须从头看起,如果只挑着感兴趣的读,对于其他枯燥的部分,就读不进去了……”
狄知远笑着道:“你们怎么看随意,我先说说收获,辽国内部的争斗,比我之前想得可要激烈多了,辽帝的亲弟弟如今任南院大王,执掌辽军兵马大权,似有反心!”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公孙彬不解:“契丹本就国弱,还胆敢占着燕云之地,当真是自取灭亡,南院大王此刻在国内争权夺势,又有什么用处?”
“不!不能这般想!”
狄知远语气变得凝重,摇了摇头道:“我原本也以为辽是举手可灭的弱国,但看了《契丹志》方知,这个北方大国二十年前还很强大,如今的势弱只是国力由盛转衰的下滑,再加上我朝愈发强盛,事实上它依旧是一个庞然大物,十数万铁骑举手可集,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公孙彬依旧有些茫然:“是么?”
包默成则想到昨夜辽国使团的反应:“如此说来,四方馆里的辽人使节,确有指使契丹女子,加害司马君实的胆量?”
“有!”
狄知远颔首:“我如今怀疑,这从一开始就不是情杀,而是一起预谋已久的圈套!”
“为什么是他?”
公孙彬下意识地发问,然后目光一闪,自问自答:“嗯,司马君实很合适!”
司马光并非官员,却比起寻常官员的名气要大,毕竟在未曾科举之前,就有了大才子、大孝子的美名,又有多篇士林传颂的文章,只要发挥稳定,高中一甲是板上钉钉,官家钦点为状元郎,也完全有可能。
二十七岁的状元郎,在士林里早有名望,那就是春风得意,前途无量了。
这么一位万众瞩目的年轻士人,死在了万众瞩目的科举之前,案情当然有太多人关注,京师的朝野上下更会渴望获知真相……
“如果真相查出后,再将这位道德君子的一面给彻底毁掉,那就更加轰动了!”
公孙彬喃喃低语,目露坚定:“绝不能让贼人的阴谋得逞!”
包默成则分析道:“倘若如此,司马君实就是被贼人胁迫的,先在京师贷钱,接着去小甜水巷买女子饰物,最后在国子监少人的时候,与凶手会面于后堂……这个过程中,司马君实为何不求救示警呢?”
公孙彬道:“遭到了威胁?”
包默成微微摇头:“司马君实身边没有书童仆婢,独来独往的他,其实更方便示警,京师里面谁敢动太学子弟?他却一直到遇害身亡,都没有发出任何示警,这很奇怪!”
公孙彬琢磨着道:“司马君实是大才子,并非常人,他或许留下了隐秘的线索,但周围人没有发现,我们顺着这個思路查?”
狄知远道:“不要急于下判断,大才子也分人,冯当世同样是大才子,和司马君实又是截然不同的性情,得仔细了解,这位遇害者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性情,如此才能接触到他可能留下的线索!”
公孙彬和包默成齐齐皱眉:“如何了解?太学同窗,与司马君实都是泛泛之交,并不熟稔啊!”
“呵!我早有准备!”
解释了庞籍与司马光父亲的交情,狄知远笑道:“我先去庞府拜访,今日休沐,听一听这位长辈对于司马君实的看法,也方便我们接下来做出判断。”
公孙彬有些不服气:“那我回太学,但凡留下蛛丝马迹,都给他找出来!”
包默成沉稳地道:“我去开封府衙,看看潘判官那边查得如何了。”
“午时会合?”
“午时会合。”
三人再次分头行动,狄知远牵出早就备好的小马,朝着安远坊而去。
朝中高官也不是都住在太平坊的,枢密副使庞籍的家就在安远坊中,所幸都在皇城脚下,距离不远。
到了庞府前,狄知远呈上拜帖。
庞籍是一位很严肃的长辈,平日里与家中来往并不多,但深得爹爹信任,在枢密院时就是左右副手,因为这位在文官中不仅知兵,而且敢于用人。
历史上狄青征侬智高,韩亿之子韩绛说武人不应当专任,希望派出文臣辅佐,庞籍则认为狄青起自行伍,如果用文臣来监督,难免造成号令不统一,最终诏令岭南诸军,都受狄青节度,才能大败成了气候的侬智高,仁宗大赞力主专任的庞籍,认为他有大功。
这个世界狄青大败辽军,依旧引发了不少人的忌惮,毕竟他在河西军中的威望无以伦比,即便官家信任这个当年救下李太妃,一路从军中底层杀敌升迁的心腹将领,两府也必须派出制衡的臣子,加以监督,才能令中枢安心。
最终肩负重责的,就是庞籍。
庞籍也不负众望,通过并省官属,进一步划分河西州县之治,整顿军务,令文武协作,上下有序,既安定了中枢之心,又没有实质性地破坏河西边军强大的战斗力,可谓能臣。
面对这样的长辈,狄知远当然不能贸然打扰,所以他此来拜访的目标,是庞籍的第五子庞元直。
庞籍年龄不小,如今已是五十七岁,幼子庞元直也年满二十,不久前娶了文彦博的女儿,如今在大理寺任职。
今日是休沐,庞籍是否在家不好说,但这位性情恬淡的庞元直,是肯定在的。
果不其然,拜帖递进去没多久,一位满身书卷气,走路慢吞吞的男子踱了出来。
狄知远遥遥拱手:“庞五哥!”
庞元直走路快了些,但依旧挺慢的,到了面前,露出有些憨厚的笑容:“知远,你今日怎的来了,不在太学读书么?”
狄知远轻叹:“太学遭逢不幸,庞五哥知晓了么?”
“听说了!”
庞元直笑容收敛,露出悲伤:“君实那般才华,实在没想到……英年早逝……”
狄知远低声道:“同窗之谊,不能不管,我此来就是为了司马君实遇害之案。”
“请!”
庞元直正色。
两人入内,来到堂中,庞元直端坐,并没有因为眼前的少年郎比自己小得多而轻视,摆出请教之色:“知远,此案你有什么看法?”
狄知远将开封府衙的调查与自己一行的推测,简略地述说一遍,末了道:“庞五哥,你以为我们追查的方向,与司马君实的为人,相符么?”
庞元直眉头紧锁,沉默片刻,回答道:“要让知远失望了,我难以回答你这个问题。”
狄知远看着对方。
庞元直语速缓慢,字斟句酌地道:“对于君实,我近来所知实在不多,家严确与司马氏有旧交,两家早年多有往来,然自司马公病逝后,君实回乡守孝,一去六载,至今再归京师,已是断了往来……”
狄知远眉头一扬:“司马君实入太学后,没有来贵府拜访么?”
“没有。”
庞元直道:“君实一意备考,家严赞许这份纯澈之心,也未邀请他来府上作客,原本是等到科举入仕之后,再行庆贺!”
如此一来,庞氏与司马光的接触,就要追溯到六年前,这六年时间司马光性情是否发生了变化,谁也不知道,难怪庞元直不作评价。
狄知远却不放弃,上身微微前倾,凑过去低声道:“庞五哥,小弟有一个不情之请!我知司马君实初丧,评议有忌,然恰恰是为了正身后之名,才必须议一议,近年且不说,当年的司马君实,在你们心中,是一个怎样的人?”
庞元直再度沉默下去,足足等了半刻钟后,才缓缓地开口:“那我就失礼了……”
根据他的讲述,司马光出身官宦世家,曾祖父做官,死后赠太子太保,祖父做官,死后赠太子太傅,可谓仕途通达,族谱上也追溯先祖,乃晋朝安平王司马孚。
且不说高门荣耀,到了司马光父亲这一辈,当时族中相当富有,财产多达数十万贯,然司马光的父亲司马池专心读书,竟把家产全部让给同族的兄弟,一心科举入仕,出人头地。
结果司马池第一次入京考试,也因母亲病故,回家守孝,第二次于真宗朝高中进士,历任地方,颇有政绩,为人清直仁厚,后为兵部郎中,天章阁待制。
若非如此,庞籍也不会与司马池相交莫逆,后来一力照拂其子嗣,不惜自毁官声。
此时庞元直也借父亲对司马池的追忆,巧妙地评价了司马光的为人:“家严曾言,君实忠信孝友,恭俭正直,才气青出于蓝,然……其性甚拗,于事不甚通晓,尚需历练!”
狄知远总结。
夸奖的不必听,只要听转折后面的就行了。
司马光是一个性情顽固,不通实践的人?
以庞籍的识人之明,又是从小见着这位长大的,这份评价相当具备参考性。
当然就算庞籍这么想,由于亲疏远近,也会给予子侄历练的机会,毕竟人都是要成长的,很少有人在年轻时就文武兼备,光芒万丈。
除了爹爹……
狄知远自豪地闪过这个念头,再问了几句细节,知道此行的目的基本达成了。
如果让庞籍亲自评价,他作为长辈,反倒不好这般说,尤其是司马光人都没了的情况下,庞元直却很适合转述。
现在有了这份评价,司马光的性情清晰了许多,虽然还不知道这六年间,有了什么样的改变,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梳理起案情脉络,有新的方向了。
时间紧迫,狄知远并不客套,起身行礼:“多谢庞五哥,待此案水落石出,再来府上拜访!”
庞元直却按了按手:“且慢,既然说到这了,我干脆说透了吧!”
狄进道:“请讲。”
庞元直道:“我怀疑,君实可能写了一部话本传奇!”
狄知远一怔:“话本传奇?”
“稍候!”
庞元直起身走出堂中,不多时带着几卷书册走了进来,递到面前:“我不能完全确定,但这部话本传奇里的用词遣句确有君实之风,对于汉制的了解更似君实之学!”
“《汉朝诡事录》?”
狄知远一看就明白了:“怪不得,这书中对于汉制了如指掌,史料信手拈来,非常人可为,原是司马君实所著!”
这个年头,能接触史料的都是读书人,并且不是一般的读书人,比如入馆阁为储才,便有接触大量史料的资格,亦或是传世悠久的书香门第,官宦之家,藏有大量书籍,可供族中子弟阅览。
《汉朝诡事录》之所以流行,正因为其不光探案剧情好看,对于汉朝的刻画更是入木三分,让人好似跨越千年时光,来到那段辉煌的岁月之中,自然在一众作品里脱颖而出。
只不过这部居然是司马光的作品,着实令狄知远感到意外。
即便现在话本传奇的流传度越来越广,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喜爱看它,更在民间通过傀儡戏、说书、戏曲种种方式传唱,但真论文坛地位,还是很低的。
如司马光这种才子接触,那就是不务正业,甚至有辱才名。
唯一的好处,或许就是钱财?
以现在追捧的市场,各大书肆争相抢夺好的作品,如果写了一部风靡民间的本子,著作者或能日进斗金,比贷钱来得快多了!
这与版权无关,纯粹是因为狄相公带了一个好头,《苏无名传》就分为数个篇章,每每断章处还在紧张刺激的关头,为了获得接下来的内容,书商自然争相抢购,价高者得。
“如此说来,倘若《汉朝诡事录》真是司马君实所著,他根本就无须去贷钱……”
狄知远正色道:“这或许是贼人留下的破绽!”
庞元直立刻点头:“正是如此,还望知远查清真相,还司马君实一个清白!”
“定尽我所能!”
狄知远抱了抱拳,又借了最新一卷的《汉朝诡事录》,这部书他昨日托包默成买了,但为了查案根本没来得及看,此时与这位告别,出了庞府,端坐在马上,边看边往横街而去。
随着京师越来越繁华热闹,各种铺子都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其中书肆是增加速度最快的。
一方面是文教大兴,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读书,另一方面则与话本传奇的风靡世间有关。
狄知远还记得,公孙家本来是经营书肆的,在京师里的产业还不小,但自从公孙叔叔成了御史言官后,公孙家的书肆就渐渐搬离京师了,不然利益往来,哪怕公孙家不贪不占,诚信经营,也会成为政敌的靶子。
这就是避嫌。
况且如今国朝文教越来越兴盛,还怕没有地方可去么?
比如河西路。
如今在河西的书肆,便多为公孙家所有,所赚取的利润不比京师要少,毕竟竞争远不如京师激烈,倒是一家独大,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但如此一来,公孙彬自个儿买书,都得光顾别家的书肆,狄知远想要确定庞元直的猜测是否正确,那也得老老实实地调查。
所幸他也不贸然询问,目标清晰,等到一部书匆匆翻完,已然到了横街最大的书肆,文锦居。
这座书肆的背景很不一般,起初极为神秘,连他都被蒙在鼓里,后来才知晓,原来与樊楼一样,都是皇家的产业。
大宋天子,当今官家,也很喜欢话本传奇,如今市场这么红火,显然有这一份因素在,听说文锦居投稿得到的稿费都比其他书肆要高得多,更有机会上达天听,一时间令不少落魄士子趋之若鹜。
狄知远来到两次,发现书肆里面人太多,就不来了。
看书选书要挑一个清静的环境,查案则不同,询问这里的掌柜无疑能最快获得情报。
而他这回合上新书,刚刚进入大堂中,目光一转,便发现一道熟悉的身影,欣然唤道:“张先生!”
一人止步,转了过来。
神情淡泊,毫无矜色,身上穿的衣服色泽暗旧,显然穿了多年,却洗得很干净,正是入内内侍省副都知,张茂则。
虽是副职,但众所周知,那位正都知是宫中的老人,身体却早就不成了,养病居多,入内内侍省的一切大小事宜,基本都由张茂则执掌,可谓总管大内,哪怕国朝的内官不比前唐内宦大权在握,也绝对不容小觑。
狄知远却很亲近,从小入宫都是这位带着,早就熟悉了,若不是内外朝身份敏感,真的也想叫一声叔,此时来到面前笑吟吟地行礼。
张茂则同样露出笑容,带着他到了内间:“狄公子,伱今日怎的来了文锦居?”
狄知远目光微动,取出刚刚翻看的话本:“我为一部令人惋惜的著作而来。”
“《汉朝诡事录》!”
张茂则的视线落在书封上,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最新一卷确实大失水准,我来此也是要探访一下著作者,即便创作遇到了难关,亦不可操之过急,毁了前面的心血!”
“果然如此……”
狄知远知道这位行事沉稳平和的中贵人,不会为了一部侦探话本特意出宫,但他身后的那位,就是忠实的读者了,恐怕此时正大失所望,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低声道:“倘若《汉朝诡事录》已成绝版,后面都没有了,张先生觉得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