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为什么抓你?”
“不知道。”
“不知道你跑什么?”
“你们那样闯进来,奴家当然要跑!”
“呵!你刚才可不像是惶急之下胡乱逃窜,途中还能与污衣社的义士交手,种种作为,再用这般借口搪塞,不觉得可笑么?”
“有啥子可笑!奴家以前闯荡过江湖,有不少仇家,担心他们上门寻仇,早就想好退路的,刚才见路上有人堵截,以为是仇家,当然要动手!”
“那你最后要服下的毒药?”
“与其落入那些仇家手中,受尽折磨,还不如一死了之!公孙郎君,你是公孙御史家的公子吧?刚才没有看清楚,怎么会是伱带人闯入家中?你可是大官人,不能冤枉了无辜的民妇啊!”
“冤枉你?你在太学散布谣言,污蔑司马君实,包庇真凶,以为能瞒天过海么?”
“奴家根本不知!都是听别人传的……冤枉!冤枉啊!”
“啧!”
公孙彬看着面前这个半边肩膀塌下去,面色惨白的妇人,皱起眉头。
对方反应极快,应答自如,编出一套江湖人的过往,再加上如今已是夜间,好似之前真的是误会己方是仇家,才会选择逃窜。
但公孙彬很清楚,这邢娘子明明是看到了自己这位太学学子,又被他断然呵斥,事情暴露,才会逃窜,连院中的孩子都不顾了……
想到这里,他侧头看去,就见不远处,狄知远正站在两个娃娃面前,笑着跟他们说着什么。
之前还哭闹的孩子已经安静下来,手里捧着糕点,狼吞虎咽地吃着,嘴里含糊地答着话。
“放开……唔!唔唔!”
邢娘子也发现了那边的情形,还想尖叫,好在护卫王廓手疾眼快,一下子用破布堵住她的嘴。
狄知远和孩子聊完后,走了过来:“你根本不是他们的亲娘,而是在人伢子那里买来的两个孩子,养在身边,用来遮掩身份,抛弃时自然毫不心痛!”
邢娘子瞪大眼睛,目光里流露出怨毒之色。
“小的还懵懂,大的被掳走时六岁,已有记忆,你又动辄打骂,还想他们替你遮掩?”
狄知远冷冷地说完,又转向刺青汉子,抱了抱拳:“此番多谢诸位义士相助,若不是有你们在,这個契丹谍细恐怕就钻入无忧洞中走脱了!”
刺青汉子一直立于旁边,不敢打扰这两位衙内办事,只是也不愿意离开,本以为接下来是送归府衙,没想到却听到这么一句话:“契丹谍细?”
狄知远点点头:“此人居心叵测,深藏不露,又在太学官厨掌勺,一旦发难,危害极大,显然不是寻常的贼子,我们有必要怀疑她是契丹派来的谍细,接下来交予机宜司审问!”
“这小衙内好生厉害!”
刺青汉子一个激灵,邢娘子身体猛地僵住,然后再度挣扎起来:“唔!唔唔唔!”
如果是普通的犯人,自是交给开封府衙,可一旦涉及异族,那就是机宜司出面。
这个成立了二十多年的谍报组织,在民间已经成为了让人闻风丧胆的存在,据说机宜司衙门的大牢,先是在宫城,后来阴气太重,连官员都绕着走,干脆搬出宫外。
于是乎,百姓也能隐约窥到,那条幽深的巷子里,高有三丈的青砖深墙内,两扇黑黝黝的生漆大门。
都说到了黄昏时分,不但没有人走,鸟都不从那里飞过,天一黑,这条路上更有许多异族的冤鬼游荡,角落处还时常听到哭声。
传闻或许有所夸大,但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京师的各处衙门内,若论审问最为专业的,肯定是机宜司。
所以邢娘子根本不惧公孙彬这毛头小子,也不怕被带入开封府衙,她自能撒泼打滚,可当听说要送入机宜司,身体立刻开始颤抖,疯狂挣扎起来。
“去吧!”
狄知远摆了摆手,刺青汉子一行人心有余悸地退了出去,等到没了外人,护卫王廓在他的示意下,将邢娘子口中的破布取出。
“咳咳咳!”
邢娘子猛咳几声,喘息着道:“奴家不是契丹人!不是契丹人!”
公孙彬冷笑:“契丹谍细本就不止是契丹人……”
狄知远道:“昨日四方馆内有目击者称,疑似谋害司马君实的凶手,曾于午后入辽国使团所在的院落,后来搜查未能发现踪迹,如果是阁下这种对京师极为熟悉的谍细,确实有从小道偷偷遁走的可能!你如果想要证明自己,那昨日正午时分,又在何处?”
“奴家……”
邢娘子张了张嘴,脸色顿时惨白下去,只能喃喃低语:“奴家不是契丹谍细!不是谍细!”
狄知远知道时机成熟了,赶忙问道:“你不是契丹谍细,那为何要加害司马君实?污蔑他的身后名?”
邢娘子闭了闭眼睛,不再以江湖人的身份托词狡辩,反倒咬牙切齿地道:“污蔑?他本就是负心人,我妹妹哪里对不住她,最后便落得个含恨而终的下场!我如何不能向太学揭露他的真面目?”
狄知远和公孙彬对视一眼,依旧由前者道:“敢问令妹怎么称呼?”
之所以有此一问,邢娘子可能是假名,并不是真的姓邢,果不其然这位妇人道:“舍妹姓叶,家中行十!”
公孙彬这才开口:“听你谈吐,也不是寻常的江湖人吧?”
妇人语气带着自矜:“我蓝田叶氏也是书香门第,后受奸人牵连,家道败落,我流落江湖,自不必说,我的妹妹十娘却知书达礼,贤良淑德,亦为良配,可惜遇到了司马光那个负心之人!”
公孙彬道:“他们相识于司马君实守孝之时?”
“比那要早!”
妇人咬着牙道:“我知你们在想什么,守孝期间,两人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并无半分违背孝道之举!”
公孙彬皱眉:“那司马光是如何辜负令妹的?守孝之后,嫌疑你叶氏家道中落,不愿娶她?他们之间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是否早已定了终生?”
狄知远目光闪烁,则同样问道:“《汉朝诡事录》的著作者,是不是叶十娘?”
对于公孙彬的发问,妇人只是冷笑,没有回答的意思,听了狄知远的疑问,妇人却身躯一震,嘶声道:“你如何知道?”
狄知远道:“我们本就怀疑,《汉朝诡事录》的著作者有两位,司马君实是其一,另一位则是杀害他的凶手,现在看来,凶手的身份或许有偏差,但动机确实与此有关?”
“司马光称不上《汉朝诡事录》的著作者!他也根本不愿意当!”
妇人稍加沉默,语气不再激动,反倒透露出几分温柔:“真正的著作者只有十娘,与司马光相识后,她发现此人虽有才华,家中却一贫如洗,连根白蜡都用不起,只用油灯,出于心疼,想方设法地筹集钱财,可她是个女子,柔弱不能自理,便想到了话本传奇的创作……”
公孙彬听得心中大奇,万万没想到那部风靡市井的破案之作,最初居然是这么来的,真心实意地道:“令妹颇具才华啊!”
“才华又有何用?”
妇人惨然一笑:“十娘知司马光心高气傲,尤视钱财如粪土,一心为他,不敢将真相直接告知,唯有每次书信往来,请教汉制,更仿造其遣词用句,融入书中,便是共同著作,日后有了润笔,也是君子得财,取之有道!”
公孙彬听得都不禁颇为向往。
既能写出如此精彩的话本传奇,又这般体贴入微,他来日的妻子若能是这般,可太好了。
狄知远没什么情绪波动,打量着妇人的表情,继续询问:“《汉朝诡事录》是从去年年初问世的,如你所言,司马君实一开始被瞒着,后来又是何时发现自己无形中也参与到了创作之中的?”
“去年?那个时候,一切都已经发生,一切都难以挽回了……”
妇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沉声道:“十娘终究是女子,没有与书肆长期合作的底气,本是准备将这部作品全部完成后再行发表,但就在第五卷的创作期间,被司马光发现了!”
公孙彬问:“他作何反应?”
“作何反应?自是勃然大怒!”
妇人冷笑道:“这位大才子自命清高,向来瞧不起话本之作,更不屑于用此赚取钱财,据他自己所言,是于财利纷华,如嗅恶臭!他认定《汉朝诡事录》一旦刊印,流于世间,必将有污他的文名,逼迫十娘将这些稿件统统焚毁!”
公孙彬面色立变,都免不了升起对司马光的厌恶之感。
这种刻板偏执之人,实在太可恶了吧!
“十娘为了这部传奇,又要节省钱物,眼睛都险些熏坏了,如何舍得将数年的心血毁去?”
妇人说到这里,语气里流露出浓浓的痛苦:“那是她第一次严词拒绝司马光的要求,决定将这部作品完成,但从那之后,司马光一封封书信,反复催逼,当第五卷写完之际,十娘就病倒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公孙彬喃喃低语。
之前没想到两位著作者是这样的关系,现在看来,是因为司马光发现了自己无形中参与到这部侦探话本里,要求另一位著作者叶十娘毁掉作品,叶十娘却舍不得,继续写了下去。
可如此严重的分歧,当然会影响创作,以致于最新一卷的水平呈断崖式下跌。
狄知远深吸一口气:“叶十娘的稿件,后来被你得到了?你将它拿到了文锦居发表?”
妇人点头:“是。”
狄知远道:“那叶十娘本人如何了?”
“早已病逝了!”
妇人语气里有一股哀莫大于心死之感:“一病不起,一命呜呼,死前司马光甚至没来探望她一下!”
公孙彬闭上了眼睛。
既为了那可怜的才女,也为了再也没有后续的佳作,而感到深深的惋惜。
狄知远顿了顿,继续道:“所以你在拿到遗作后,来到京师发表,同时决定报复司马君实?”
“不错!”
妇人咬牙切齿地道:“我知道司马光必然会来太学进学,便用润笔得来的钱财,买通了学舍的管事,再加上本就有厨艺,终于入了太学,有了机会!”
狄知远道:“你每次手抖得那般厉害,是对于学子心中痛恨?”
“是又如何!”
妇人有些不耐烦了,主动说了下去:“我入太学,目标就是司马光,为的就是欣赏他那副惊疑不定的恐慌模样,呵!时隔两载,他都忘了那位被自己决然抛弃的十娘,他都完全忘了啊!”
公孙彬咬牙道:“司马君实知道叶十娘病逝了么?”
妇人道:“不知!”
公孙彬到:“所以你一直是用叶十娘的名义,与司马君实联络?”
妇人眉头一挑:“是!”
狄知远接着问道:“司马君实在小甜水巷买那些贵重饰物,是你的逼迫?”
妇人冷笑:“是!”
狄知远继续:“既然刊印《汉朝诡事录》的人,至始至终都是你,那么润笔费用司马君实并没有分到,他依旧囊中羞涩,所以为了在小甜水巷买下你要求的饰物,不惜去大相国寺借贷了香积钱,这些你可知道?”
“我知道!”
妇人呵了一声:“我更知道,他不是愧疚,而是畏惧,想要用这些掩盖十娘已死的事实罢了!”
公孙彬皱眉:“司马君实四日前,在琼林苑外失魂落魄,是不是那个时候真正得知了叶十娘的死讯?”
妇人无所谓地道:“或许吧,或许是他心痛钱财,谁又知道呢?”
公孙彬深吸一口气,问出了最为关键的问题:“那么昨日正午,约他于国子监偏院见面的,是你么?”
“当然是我!司马光就是我所杀,为了替十娘报仇雪恨,我要他在即将金榜题名,人生最得意的时候,将他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伴随着坦荡的承认,妇人肩膀耸动,剧烈的疼痛让她面容扭曲,发出歇斯底里的狂笑:“身死名辱,万劫不复!身死名辱,万劫不复!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