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叔夜做事历来是雷厉风行,半个月后,河北郡布政司官署主要部门就被搬到了信都。剩下的不重要部门留在大名城,缓缓搬迁。
这番高强度工作,把官署上下数百官吏折腾得够呛,但是没有人敢吱声。
发牢骚可以,但是谁敢延误了工作, 张阎王二话不说就把你开缺。七品以上的,回开封城重新学习。
而且这些人是没有资格进成均大学或彝伦馆进修,他们就读的是青城官吏培训班。在这里学习的首要任务是“批评与自我批评”,不把灵魂深处的错误挖掘出来,是不可能重新上岗。
七品以下的,直接在信都城东普宁山下的河北官吏培训班回炉。等认识到各自的错误, 再编入各工作组,下到各州县去参与各项水利工程的建设。
百年冗员, 朝廷里沉淀了大量等着当官的“人才”。
他们来源各色各样, 有荫补、有举荐、有元祐年间诗赋科进士,总数三四千人,一直沉冗在开封城,没有合适的差遣,只能领一份饿不死也吃不饱的薄俸。
现在朝廷又广开学门,向各地招录有才学的俊才入读成均、璧雍等大学,以为储才,对于那些沉冗之士压力更大。
所以识时务的俊杰满地都是。
开封城外,尚书省各部跟成均、璧雍大学联合举办的进修学校,林林总总有十五家,几乎一个部一家,有的一个部分出两三家进修学校。
这些进修学校跟成均、璧雍大学的学院不同,它们属于职前培训班,临时开设的。数千位识时务者早早报名加入其中, 大部分学习了半年, 急切地想为大宋的国强民富做出自己的贡献。
尤其是看到部分优秀学员先后走上工作岗位,其他学员们更加着急,纷纷递交决心书。
所以张叔夜手里不缺人, 不换思想就换人。你跟不上天启新政的脚步,就老老实实地当平头百姓,等着其他带头人领着你前进。
刚刚坐稳,清河崔家、肥乡李家、清池张家、平原袁家等地方世家又来了,这次他们还拉来了安阳韩家、获鹿贾家以及赞皇李家。
韩家不用说了,家主韩忠彦是中书省右资政,四郎韩嘉彦是官家的姐夫。
获鹿贾家,是仁宗皇帝时执相贾文元公(贾昌朝)一脉。赞皇李家,是仁宗皇帝时执相李文定公(李迪)一脉。
人丁兴旺,名望显赫。
其实此前十二家里,也有名门世家,比如肥乡李家,是真宗皇帝时执相李文靖公(李沆)一脉;清池张家是仁宗皇帝时执相张文节公(张知白)一脉。只是他们人丁稀疏,或者后代子孙不争气,权势衰落。
“诸公的来意,张某也是知道的。但是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韩家来的是韩池,他是韩忠彦的侄儿。
“请张郡守直言。”韩池转头看了看众人,拱手说道。
“诸位, 官家正旦大诰明白无误说过,当保天下百姓的财产不受侵犯。后续诸多律法政令也明言无误。各家只需来官署登记备桉各自的田地亩数,核算税赋基数,便可换发田契,传至子子孙孙无虞。”
“且我朝不禁田地买卖,只要你们出到足够多的价钱,合法合理地买下田地,再依法纳赋税即可。如此优待,你们又何必执于蝇头小利呢?缴纳赋税,从三皇五帝、商周秦汉时就有的规矩。”
清河崔家说道:“优待士族,自汉唐就有,且是我朝祖宗之法。”
“优待士族?我朝还不够优待吗?贵家的七万五千亩田地,当真都是从汉唐时就传下来的吗?五代十国乱政时期,崔家流离失所,朝不保夕。后来太祖太宗皇帝定鼎天下,念及崔家诗书传家,屡加恩赏,才有贵家七万五千亩田地。”
百盟书
“还有诸位各家,起初不过中等人家,都是先祖奋起,入执庙堂,得诸位先帝厚待,多加封赏,才有今日这良田跨州连县的盛况。如此优待,何等丰厚。诸位应当更加感念皇恩,报效朝廷。”
张叔夜的话有些咄咄逼人,但是都在理上。
诸位家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在各自打着小算盘。
宋朝历代官家确实宽厚,尤其是对待诸位士子大儒。
先是立国时那一拨,大把的田地分给诸家。而后只要中了进士,做了执相,良田不要钱一样犒赏下来,还福及子孙。
家族子孙在乡里巧取豪夺、强买强卖,又偷逃税赋,官家和朝廷多半是睁只眼闭只眼。否则的话,怎么可能短短数十年,从中资之家一跃成为巨家。
就是如此优待惯了,地方世家大户们才会如此得寸进尺,觉得朝廷清丈田地、完整赋税,就是要夺取他们的利益,完全忘记此前享受的巨大利益,只觉得朝廷亏待他们。
“我等诸家,尽心尽力靖平地方、安抚百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朝廷为何如此凉薄...”平原袁家喃喃地说道。
“靖平地方,安抚百姓,诸位,张某做过地方官,也看过秘书省的统计,各州县的桉子,十件有七件与地方世家大户有关,或欺男霸女,或巧取豪夺...这也叫靖平地方,安抚百姓?”张叔夜逐渐失去耐心,他知道,跟这些牵涉到切身利益的世家代表们讲道理,再多的口舌,也很难讲得通。
不如按照官家所言,道理说服不了,就物理说服。
张叔夜看着诸家代表,心里挑选着骇猴的那只鸡,赞皇李家的家主不满地说道:“我等诗书世家,子孙传嗣,开枝散叶,人丁当然要比一般百姓多,吃用当然也要比百姓家多。朝廷应当体谅我们,多于优待...”
张叔夜眼睛一亮,打断了这位的话,“你是赞皇李家的家主?”
“正是。”
“好胆,本官正要找你。敦舆山逆贼,是你指使的吧。”
李家主脸色一变:“张郡守,这话可不敢乱说。”
“是不是你指使的,官府早有了证据。敦舆山逆贼覆灭在即,到时候人证也齐全,你想不认,照样可以定你的罪。”
“来人!”
“在!”河北郡布政司副使刘存义带着人走了进来。
“赞皇李家的家主在此,拿下!”
“是!”刘存义挥手叫人把惊慌失措的李家主拿住,笑着说道:“我们正好接到司法调查局的协查令,说赞皇李家是敦舆山谋逆大桉的幕后主使,我正调遣保安警队安卫支队前去赞皇县。你小子却正好撞上了。”
“诬蔑!这是诬蔑!我李家诗书世家,河北名门,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李家主大声争辩道。
“是不是诬蔑,有河北检察厅的御史们勘定。有没有罪,有河北判事院的判事官裁定。你再嚷嚷也没用。”
张叔夜挥挥手,叫人把李家主拖走,然后环视了一圈有些坐立不安的诸家主,语重深长地说道:“诸位都是饱读经义的人,大道理都懂。人要知足,朝廷如此优待世家,当要念恩,不要一错再错。”
迟疑了一会,张叔夜又说道:“张某就给大家做个普法教育。《国是大诰》里官家再三保证天下官民财产不受侵犯。但是有一点例外,那就是犯法有罪,法司裁定抄没家产,就可以合理没收入官,充为公田。”
“什么叫犯法有罪?造反谋逆就不用说了,抄家灭族,绝不会客气的。个人犯罪不会被剥夺,杀人、盗窃、强暴,不会剥夺你名下及家族的财产。但是侵犯公众利益的罪,贪污、放火...以及偷逃赋税。尤其是这偷逃赋税者,田产五百亩以下者,累积五年数,当没收逃税田地;五百亩以上者,累积三年数,当没收...”
“如何定罪?我们布政司说了不算。税政部门只能把查处的罪证直接提交给县判事所,由判事官审议,认定证据确凿,合议裁定有罪。还要再上报给州判事院过审一遍。要是事主觉得冤枉,还可以向郡判事院和大理寺申诉。”
说到这里,张叔夜的话语十分郑重,“诸位,官家和朝廷对定罪十分谨慎,可一旦证据确凿,定罪却是顺理成章的事。诸位啊,一旦定罪,就是万劫不复的事情,还请好生斟酌。”
张叔夜长叹了一口气,悠悠地说道:“官家派本官来,因为张某善于收拾烂摊子。诸位,官家在心里已经做好预计,河北就算是打得稀巴烂,他也要把新政推行下去。”
一直在旁边默然无语的刘存义,突然开口补充了一句:“诸位,请务必正视官家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