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馆,高丽国陈奏使金缘、副使李资谅、尹彦纯、徐昉、金富辙围坐在一张四方桌周边,面面相觑,脸色都十分难看,沮丧、黯然以及悲愤,全堆着这五人脸上。
“刚才董公(董其仁)的话,大家都听到了吗?”金缘戴着一顶四方平定巾——这是大宋官家亲手设计,特制好赠给大苏公,然后风靡大宋士林,又被称为东坡巾。
很快就传到高丽、李越等国,由于东坡先生的缘故,迅速受到海外诸国的士子儒生们追捧——他们都是铁杆苏粉。
穿着一身水蓝色的道服,跟大宋饱学名士相差无异。
其余李资谅、尹彦纯、徐昉、金富辙也是差不多的穿着,跟大宋儒生文人无异。
“唉,宋上国,为何沦落到了这个地步?以前诗词昌盛,有醉翁公、东坡公这样的谪仙,现在却落入庸俗浊晦。”
“是啊,以前大宋词臣,何等清高超卓?现在只是词人、诗人,连做臣子的资格都没有。清真居士(周邦彦)如此才华横溢的文学大家,都被赶去江宁,偏居一隅。可悲,可叹,可哀!”
听着尹彦纯、徐昉两人的牢骚,金富辙心里波动不定。
来宋国差不多两月,虽然时时与理蕃部纠葛,但他依然抽出很多时间去阅读报纸杂志,也去几处大藏书馆——兰台藏书馆和成均、璧雍两大学的藏书馆,翻阅此前的报纸杂志,好了解宋国的国情。
身为高丽国大臣,金富辙对于大宋的华丽转身惊叹不已——短短十年时间里,就从胜少败多的局面,一口气灭了西夏、北辽,同时又进据吐蕃旧地、漠北和东北这些广袤的土地,把居住在这些土地上的彪悍善战的诸部民众收编。
同时,这些宋国输出数不尽的物产,除了大量增产的丝绸、瓷器和茶叶这老三样,还有棉布、羊毛呢绒、美酒、玻璃器皿、钟表这些特产,以及从海外转运的香料、珊瑚、南珠、各色宝石和翡翠等等。
让人目不暇接,同时也让高丽国的财富,就决堤的洪水一样,拼命地向外流淌。
早在几年前,高丽国有识之士就意识到这个问题,经过激烈讨论,最后定下国策,只开放三处通商口岸,其余高丽诸道郡严禁与海商贸易。
谁知道此禁海政令刚下达,高丽沿海的海盗层出不穷,除了少部分趁火打劫的倭寇,其余大部分都是从大宋跑来的。
高丽国调集大军进剿,但疲于奔命。很快禁海政令被捅得千疮百孔,宋国海商在高丽各港口半公开地进行贸易。
到后来,高丽国君臣知道真相,这些海盗其实就是宋国海商假扮的。
你不是海禁吗?他们就假扮海盗,把你的海防打得稀巴烂,打得你的官府和军队不敢管,然后摇身一变,又成了海商,大模大样地来做生意。
一向文化昌盛、自诩为仁德天朝的宋国,怎么堕落成这個样子,居然纵容低贱的商贾使用这么卑鄙的手段?
高丽国君臣开始时还抱有希望,派出使节来宋国干涉,可是毫无用处。
到后来,与他们意气相投的宋国士子文人悄悄告知,没用的,那些海商如此肆意妄为,背后有朝廷的支持。
官家被奸臣蒙蔽,走上了一条邪路。我们这些正道人士,正在努力除邪匡正,你们再忍忍,再等等。
高丽国君臣继续等,同时还暗中派遣使者前往辽国,希望强大的辽国,高丽国的宗主国和“干爸爸”能够出面,为“干儿子”高丽国打抱不平。
可惜的是,那时的辽国,正在作死的路上狂奔不止。君臣荒淫无度,国政败坏,大量的财富流失,国库比高丽国还要干净,根本管不过来。
继续忍忍,继续等等。
结果等到是大宋突然奋勇无敌,有如神助一般,在短短的时间里把“强大无比”的辽国给灭了。
头脑发昏的高丽国君臣,趁着混乱,秉着便宜不占白不占的心态,侵占了鸭渌江以东千里土地——辽国对东北的治理非常松散,这些地方没有设置州县管辖,对于高丽国来说,四舍五入,等于无主之地。
还在沾沾自喜的时候,宋国青龙旗的骑兵,就像草原上的狼群,冲进高丽国刚占的那些土地上,把那里的驻军打得大败,把那里开拓的移民掠走。甚至冲入安北都护府和安东都护府的地盘,烧杀抢掠。
这谁受得了啊?
高丽国派出三波使节,与宋国交涉,而且态度一次比一次卑谦,这次居然用上了陈奏使——下向上,方为陈奏。
“我等如此卑谦恭顺,宋国还要如何?”李资谅拧着脖子,十分委屈地说道。
是啊,我们都如此低声下气了,宋国怎么还不肯息事宁人呢?你们此前的仁义道德,都哪里去了?
金富辙和叔父金缘对视一眼,没有出声。
两人心里有数,根结在于高丽国侵占鸭渌江以东的土地,不把这个问题掰扯明白,宋国怎么可能会放过高丽?根本不是卑谦不卑谦的问题。
只是李资谅是权臣李资谦亲弟。而李家自李资谦兄弟的祖父,李子渊起,四代与王室联姻,其女生下过三位高丽国王,是当前高丽国第一大世家。
现在的高丽国王妃、已经生下世子王楷的李氏,正是李资谦的第二女。
权倾一国,两人怎么敢出声驳斥?
“既然文学上的好友无法帮到我们,只能另想他法了。”金缘捋着胡须说道,“尹御史(尹彦纯),你那边有什么进展?”
“金学士,这些日子,我与徐昉,费尽心思,终于结识到宋国兵部右侍郎路允迪,勾兑一番后,他帮忙牵针引线,我们跟礼部右侍郎蔡攸蔡大官人搭上线。”
“蔡攸?宋国太宰元度公之侄,前计相、现中书省左资政元长公的长子?”金缘眉头一跳。
“正是。”尹彦纯洋洋得意地说道,“元长公为计相多年,是官家颇为倚重的重臣,在宋国朝中能说得上话。蔡侍郎又为官多年,人脉广泛,蔡王殿下、成均大学右司业兼弘文院副院使文叔公等皇亲勋贵,都交情匪浅。”
“文叔公?莫非是宋国官家德妃之父,前礼部侍郎李格非李文叔?*”金缘终于动颜了。
“正是。”尹彦纯得意非凡地答道。
“嗯,这条线可以好好想想法子,钱不是问题。”金缘低着头,默然了一会抬头说道。
“是。”说完,尹彦纯和徐昉急吼吼地就告辞离去,说是要去赴蔡攸蔡大官人的宴会。
等两人离去,李资谅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又转回身来,迟疑了一会说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知其可为而为之,知其不可为而不为,是谓君子为与不为之道也!”
金缘脸色一正,郑重地点点头,“李副使,我知道了。大家尽力而为吧。”
等到李资谅离去,室里只剩下金缘和金富辙叔侄二人。
“我国趁乱在江东开拓九城,得不偿失啊。”都是自己人,金缘终于吐露内心话。
“是的叔父,首先宋国青龙旗骑兵乱入,我国不堪骚扰,九城虽固,却只能坐困孤城。城外千里沃土,毫无用处,还需要从国内运粮上去支援。偏偏这几年,水灾旱灾,粮食欠收,遍地饿殍。有心无力啊。”
金富辙这是春秋笔法。
什么水灾旱灾,只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这些年宋国货品汹涌涌入,高丽王室和两班贵族们天天买买,早就掏空了国库和钱袋。偏偏由奢入俭难,买习惯了就停不住手。
怎么办?只能拼命压榨百姓,只要能换钱的,统统拿去卖。
高丽多山,只有南边和沿海有些平原,出产稻谷麦子,勉强支撑全国官民裹腹。偏偏这两三年,高丽的出口货品,除了铁矿石、木材、茯苓、红花、新罗漆之外,粮食居然冲到前三甲!
其它实在没得卖了,只有粮食最方便。
被敲骨吸髓的高丽百姓们,纷纷放弃田地、啸聚山林。当乱民还有一线活路,老老实实种地,却只有死路一条。
“贤侄,现在我们都缺一个台阶啊。”金缘满脸忧患地说道。
金富辙不以为然,什么台阶?无非崔弘宰这些参加筑城拓边的大臣们,还在朝中,颇得大王信任。叔父要是提出忍让退土,怕恶了这些人,以后影响自己的仕途。
高丽国现在哪有真正为国为民的,都是为了自己和家族。
*李格非生卒年月模糊,史学家推测为1045~1105年,这里做了些改变。女儿成了皇妃,当然开心,虽然多活了好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