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药师每次见到陆翩翩,师徒之间必生龃龉。
师徒两人明明亲如父女,可恩怨瓜葛却也一言难尽,斩不断理还乱。
唐药师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她肯定是因为借助神力代价太大,道劫临头,灵魂湮灭。」
「就算她不死,或许也可能变成怪物…也许死了才是更好的结果。」
「唉,这丫头其实也是苦命啊。陆大哥,小弟对不起你的嘱托…」
洛宁和苏绰没有想到,唐药师会因为陆翩翩这个欺师灭祖的孽徒伤心。
唐药师说到这里,忽然问道:
「你不是幽冥之主么?六道轮回你管不管?她不会在阴司受苦吧?她欺师灭祖,业力不小啊。」
「你能不能给掌管轮回的鬼官打个招呼,让她有个好的转世?」
洛宁脸都绿了,「外公,你这是让我徇私枉法啊,这可是违背幽冥因果大道的,万万不可。」
洛宁没有告诉唐药师陆翩翩的下落,敷衍着劝慰道:
「她阴德不小,轮回结果不会差,你老就放宽心了。」
唐药师摇头叹息,「这个忙都不帮,你当冥主又有何用啊。真能那么大公无私?老夫不信!」
「老夫若是殒落,你也不会打个招呼,让老夫有更好的轮回了?」
「信不信由你。」洛宁懒得和唐药师争辩,「幽冥大道,深奥无比,最是玄渺。岂能私心自用?」
「你老要是想有好报,只能积累阴德,心存善念。」
「放…」唐药师刚骂出一个字,就吞下了屁字。
因为他想起来,洛宁可是「神明」!
不敢骂啊。
不见如今的益州,到处都在修建圣鬼庙么?
那么多的圣鬼庙修建起来,香火还得了啊?
「算了。」唐药师叹息一声,再次看着苏绰,「她寂灭之前,可有什么话说?」
「可有什么遗言?」
苏绰哭笑不得,轻摇螓首:「没有遗言。」
唐药师神色萧瑟,怅然若失,「不打招呼就寂灭了?这个不孝之徒,枉费老夫苦心培养她一场。」
「老夫一群子女,没一个有她这个弟子优秀,可偏偏是个孽徒,还中道崩殂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唉,回想起来,这孽徒虽然不孝,对老夫也不算太坏,却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
「如今她陨落了,老夫反而不习惯。」
唐药师絮絮叨叨,满脸伤逝之悲,神情痛惜无比。
洛宁张张嘴,终于还是没有说出真相。
仙界的秘密,不可轻易泄露!
可他没想到,唐药师原来这么在意那个欺师灭祖的孽徒。
名为师徒,实如父女。
唐药师意气消沉,「历代真祀教主,大多死于无法抵偿代价的道劫。」
「老夫身为教主,自然也要修炼祀神大法,不免身负难以抵偿的代价。」
「翩翩终于因此而死,老夫估计也难逃一劫。陨落还不是最坏的结局,最坏的是变异、魔化…」
「这就是真祀教主很难度过的道劫。」
唐药师目光严肃的看着洛宁,「这道劫是因果代价,只有自身偿还。假如老夫失去本我意识,魔化异化…你就灭了我!」
洛宁皱眉摇头,「为何要***?你是我外公,就算万一你魔化后失去自我,我也不好出手。」
唐药师道:「一旦入魔或者异化,实力倍增!你不出手,其他真人谁能制我?」
洛宁问道:「那历代教主道劫临头
后魔化或变异,又被谁制服?」
唐药师道:「被同样有资格修炼祀神大法的衣钵传人制服,也就是少教主,也被称为送终者。」
「有资格修炼祀神大法的送终者,才知道如何在教主道劫来临时,简单而体面的结束教主的生命。」
「老夫在教中的衣钵传人,也就是送终者,当然就是翩翩。」
「可是她先于老夫陨落,老夫一旦道劫降临,谁来充当送终人?」
唐药师这些话,洛宁从未听陆翩翩说起过。或者是因为陆翩翩还很年轻,没有来得及收衣钵传人。
又或者,她和历代教主有些不同?
无论如何,听完唐药师的话,洛宁都很为陆翩翩担心。
洛宁说道:「祀神大法既然修炼代价这么大,代价又不易豁免,为何非要修炼?值得么?」
唐药师摇头:「谁能不死?真人就算寿终正寝,也就几百年的阳寿。」
「很多时候,和力量相比,多活几年算得了什么?」
「祀神大法虽然代价很大,可威力神通也鲜有能及。更重要的是,能极大加持驭众能力,驭众之术独步天下,绝无仅有。」
「否则,如何能成为威胁朝廷的天下
「再说,天姿气运不够,也绝无可能修炼。」
洛宁明白了。为何代价如此之大,以陆翩翩的绝世天姿,也要修炼祀神大法。
原来还能极大加持驭众能力!
和他的驭妖霸气异曲同工。
这是其他功法不具备的优势。
唐药师正色道:「真有那天,你为我送终是帮我。外公不想成为怪物,祸害天下,最后被围攻斩杀。」
洛宁叹息一声,无奈的说道:
「好吧,若是外公的因果代价无法抵偿,不幸道劫临头,而我又无法解厄,就出手为你老送终。」
唐药师点头,「记着你的话,走了。」
「圣鬼大人,老夫等着你的信仰大业。」
说完挥挥手,直接转身离去。
洛宁和苏绰看着唐药师那变得萧瑟的背影,久久不语。
忽然,苏绰幽幽说道:「连续三晚,我做了同一个梦。」
「嗯?」洛宁转头看着风姿绝世的女郎,「绰儿梦见什么了?」
苏绰清丽的容颜变得有点诡谲。
「我梦见自己…长角了,龙角。」
什么?洛宁闻言神色一怔。
随即,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
腊月二十五,首辅周体仁夫人寿辰。
夜,群臣纷纷造访首辅府邸,为夫人祝寿。
就连内阁次辅刘国观都去了。
六部五府的大臣,大多数都以祝寿为名,进入首辅府邸相聚。
周体仁为官百余年,门生故吏满天下,儒道修为登峰造极。他乃三朝元老,是朝中儒臣之首,德高望重,位极人臣。
五百多朝臣济济一堂,群英荟萃,简直把首辅府邸当成了大明宫。
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周府举行朝会呢。
「周兄。」百官中地位仅次于周体仁的次辅刘国观说道,「我等虽然一心为公,可如此聚集,陛下知道怕是误会…」
***是周体仁暗中发起的,刘国观其实觉得冒险了,可也不得不来。
此时此刻,大家一定要勠力同心,共度危局。
五百多双眼睛一起看着居中而坐的周体仁,神色既期待又焦虑。
「诸位同仁。」周体仁慢条斯理的说道,「实不相瞒,老夫才收到的军情,黄
太极正月初四出兵南下亲征,大军三百万,无人可挡。」
群臣有人神色惊骇,有人神色平静,不一而足。
周体仁苍然深邃的眼眸将众人的表情具收眼底,等众人消化完这个坏消息。
「大夏天朝,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次辅刘国观叹息一声,神色苍凉,「二千年的大夏朝,真的保不住了么?」
「我等世食夏禄,如之奈何啊。」
周体仁的语气苍音龙钟,「天道循环,自古没不亡之国。纵有不忍言之事,也是天命,是气数,岂是人力能及?」「陛下方寸大乱,束手无策,正所谓君辱臣死,我等救国乏术,不过一死而报国恩、君恩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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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体仁白发萧萧,神情沉郁,「老夫有言,其情也哀,还请诸位静听:」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等深受国恩,宁可犯大错,不可失大节!」
「若真有不忍言之事,国门失守之日,忠臣殉国之时!」
「虽说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可我等国家大臣,名教圣徒,浩气常在,虽死犹存,何惧死乎!」
「如此即便于事无补,也可报效君父,光大名教,不教夷狄轻我大夏无人,不失为仁人君子也。」
刘国观点头颔首,「首辅相公殷殷其言,敦敦大教,于我心有戚戚焉!」
随即厉声喝道:「我等深受国恩,世食夏禄,死又何惧!莫做蔡籍
另一位内阁大臣曹教方也朗然说道:
「说得好!沧海横流,方显我辈本色!」
「今日国难当头,真金烈火一试,忠女干可鉴!心中但有三寸正气,虽万千人吾往矣!」
「待到兵临城下,直面锋镝,当知鏖战沙场、马革裹尸者,绝非武将之独美!」
老相公们义正辞严,掷地有声,大有决然之意,无不令人肃然起敬,凛然从命。
整个大堂,都洋溢着一种悲壮之情。
可是,终于有一个不谐的声音说道:
「几位老相公,诸位同仁,以在下所见,大夏社稷倾覆,还不是最坏的结果。最坏的结果是…亡天下!」
「我等殉国而死社稷,难道是不顾天下沦亡吗?」
「若是如此,我等无疑于罔顾天下安危!」
众人一看,原来此人叫孙慎,正三品大理寺卿,乃是首辅周体仁的门生,地地道道的周党。
周体仁眉头一皱,语气很是不满,「孙慎,你这是何意?」
孙慎行礼道:「先生,自古以来,无不亡之国,可名教大业,薪火相传,连绵万古,此乃道统也。」
「名教大业在,道统在,则天下在!即便社稷亡,可天下不亡!」
「可若是道统失传,名教大业衰微,即便社稷存,可天下已亡!」
说到这里,孙慎痛心疾首,语气十分沉痛:
「先生啊先生!一家一姓之社稷,与万古相传之道统,孰轻孰重啊!」
「我等一腔热血,自可为社稷而死,为大夏殉节!然,死社稷何易,卫天下何难!」
「我等为了尽忠守节,罔顾天下道统、名教大业,真的是大忠大节么?」
「如此轻死社稷,身家性命固然微不足道,可却是弃天下于不顾、弃名教大业于不顾啊!」
「学生不懂!还请先生教我!」
孙慎言及此处,泣不成声,伏地不起。
孙慎一番话大义凛然,义正辞严,众人闻言无不动容!
「你,你…」周体仁瞋目指着自己的得意弟子
,「孙慎!你…」
似乎无法反驳弟子的肺腑之言。
「先生!」孙慎抬头,已经泪流满脸,一脸悲恸之色,「一家一姓之社稷,与天下孰轻孰重?请先生教我!」
「国破之际,死又何惧!可死又何用!」
「我等名教之本,死则死矣,然名教大业何人传承?天下守护何人承担?难道灯火尽灭,万古如长夜?呜呼哀哉,那是要亡天下啊,呜呜呜……」
孙慎大放悲声,字字泪下,犹如杜鹃泣血!
他是大理寺卿,官位不低,这番话仿佛当头棒喝一般,众人深以为然,无不感同身受。
一大群文臣不约而同的说道:
「几位老相公,孙廷尉所言极是!还请几位相公教我,一家一姓之天下,与天下孰轻孰重?」
「孙廷尉心怀大忠!」
「孙廷尉之言,与我心有戚戚焉!死有何难?难的是卫天下!」
「死社稷本分也,有何惧哉!然,不顾天下了吗?」
「不错!舍弃有用之身,固然杀身成仁,可难道不顾天下苍生吗?」
「譬喻父母在堂,儿孙轻死,孝乎?不孝乎?」
「小勇,大勇,孰勇?」
几位阁老颤巍巍的指着众人,「你们,你们……唉,你们何必如此,何必如此啊。」
「唉,我等抱残守缺,被小辈视同厌物了。」
周体仁等老相公好像无法回答众人的咄咄逼问,似乎是理屈词穷之下,无从反驳。
有人干脆厉声喝道:「理不辩不明!今日就辨辩,社稷和天下,孰轻孰重!」
「死社稷而弃天下,可乎?」
可是众人都已经心中有数。
其实大家心中早有答案。
接下来怎么做,已经呼之欲出。
但是经过这一出,大家心中没了负担,却有了理由。
如何才能保天下、卫道统?
活下去!
众人商议大事,也不知道商议了什么。就是绣衣府和葵花府,他们也不在乎了。
长安和京畿的兵权,多半在他们手里。
外地的统兵将领,多半是他们的人。
地方州郡的官员,更是他们的人。
就算是皇宫大内的内侍宫女,也有很多是他们的人。
他们,还怕什么?
「威胁天下者,不是黄太极。」孙慎说道,「黄太极就算坐了天下,难道还能不尊名教?不尊圣人?他不敢!也不能!」
「最可虑者,圣鬼!」
「圣鬼信仰一立,我名教大业无余地矣!」
可是众人商议很久,都找不出对付圣鬼的法子。
至于黄太极南下的事情,好像被他们过滤似的遗忘了。
仿佛不再关心,天下姓清还是姓夏!
…
锦官城,蜀王府。
洛宁和李定国、苏宪团聚数日,准备离开了。
洛宁离开之际,看到一个少女默默站在一棵树下,静静的看着自己。
洛宁早就感应出,她是洛安之女、明昭之妹,小郡主明嫣!
真要算起来,也是自己的妹妹了。
苏宪攻占蜀王府后,以蜀王府为大营。可是明嫣这个小郡主,仍然得以住在王府。
只是,这个尊贵的小郡主再也不是这里的主人,而是沦为客人。
这些年,明嫣一直幽居在蜀王府,不知道在干什么。
今日,洛宁要走了,她居然主动出来了。
「洛家哥
哥。」苏绰收回目光,「这个小郡主,和你长得有点像。」
洛宁点头。
这个小郡主,的确和他有点像,当然也和洛离长得有些像。
尤其是一双好看的丹凤眼,都是继承洛安。
明嫣长相很美,可是神色阴郁清冷,令人难生亲近之心。
洛宁没有和明嫣相见的意思,他刚要带着苏绰离开,忽然看见明嫣提着裙子跑过来。
「阿兄!」明嫣居然称呼洛宁阿兄,让他大感意外。
洛宁不由转头,「嗯?」
明嫣的笑容很不自然,显然很少笑。
「我知道,你是我阿兄。」
「阿兄,我想和你说几句话,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