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一的言语,或者单一的行动,虽然都极具煽动性,但是,真正想要点燃和煽动一个人,一群人心中的希望,往往是两者合二为一。
人,是最复杂的动物,也是最简单的动物。
简单是因为,人终其一生,所图不过寥寥四件事,吃、穿、住、行,所谓的名利、权利等等,都不过是在解决这四件事之后,才会去想的东西,而很多人终其一生图谋的名利、权利等等,到最后,也仅仅只是为了这四件事而已。
复杂是因为,人会思考,是人就会有欲望,有了欲望就会有野心,那些站在食物链顶端的人,往往是踩在别人的肩膀上爬起来的,想要踩踏别人前行,并且不被推翻,那就需要煽动。
信仰,往往是煽动人最好的武器,但是,真正能够煽动人的,尤其是社会底层人的,往往就四样东西,吃穿住行,除此之外,还有两样东西,生与死。
没有人想死,但凡有活下去的希望,都没有人想死,也没有人愿意去死,至于文天祥所言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终究只是极少极少的一部分人,真正能够做到,说死则死的人,历朝历代有,却很少,而被人记住的,更是少之又少。
沙场之上的千人敌、万人敌,固然可敬可佩,人们夸赞他们的时候,往往是勇士、猛将,可是,除了勇猛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值得说道的地方,于是,这样的人,往往官职不高,最高,也不过是个将军而已。
一个精于算计,精于谋略的人,固然可敬可畏,人们说起他们的时候,往往都会竖起大拇指,了不起的谋士,一代军师、军神、儒将,然而,这样的人,往往上不了台面,或者说,他们没办法从幕后走到幕前,这样的人,往往只能辅佐他人,文官可以成为宰相,武将也最多只能成为军师,仅此而已。
至于说更高的位置,想都不要想,不是他们不想,而是他们做不到,而想要统领全军,成为一军的真正首领,真正需要的能力,不是他们作战如何的勇猛,也不是他们多么的精于算计,而是能够做到知人善用,更要有容人之量,当然,他们更要会作秀。
是的,没错,就是作秀。
为何名垂千古的名将,说起他们的时候,往往都会说什么折节下交,什么礼贤下士,什么任人唯贤,忠孝仁义似乎样样都占全了,真的是这样吗?真的有如此完美的人吗?
有,肯定是有,但是,却少之又少,更多的不过是后代的渲染而已,如果跟这些人处在一个时代,就会发现,其实真相往往会让人大失所望,很多人都是在伪装而已。
想要煽动一群人,尤其是将士,最好的名义是什么?
国之大义,民族大义,在皇权时代,天地君亲师,这个顺序不能乱,天和地是什么,没人说得清,但是,君是什么,是个人都知道,那就是皇帝,就是那位或许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未曾见过一面,只闻其名,不见其人,高坐龙椅的皇帝。
学会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想要在这个皇权时代,生存下去,活的比别人好,是需要拿命去拼的。
对于文人而言,他们更在乎的是名节,对于武将来说,他们更在乎的是荣誉,而对于这些普通的士卒来说,他们更在乎的,其实是生与死。
当瘟疫发生的时候,他们害怕吗?恐惧吗?
当然,没有人不害怕,不恐惧的,可是,为什么他们没有像寻常百姓一样逃跑,因为他们在等,在等上级的命令,他们在赌,在赌上级能够解决这个问题。
人性是一个很复杂的东西,没有人能够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然而,今天,在这个偌大的校武场上,许一凡用自己独特的办法,完美的诠释了什么叫人性,什么叫军心。
将士,其实是一群很单纯的人,他们可能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战,但是,只要接到了命令,他们就会去作战,而且是奋不顾身的作战,哪怕明明知道自己会死,可是,他们还是会选择作战,所以他们是单纯的,是可爱的。
现如今,康城的处境不妙,西征军的处境不妙,许一凡这一次擂鼓聚将,只说了一件事,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告诉众人一个真相,然后给众人一个答案。
没有国之大义,没有民族大义,甚至没有所谓的忠孝仁义四个字,他只是说了一个最简单的问题,那就是生与死,当危险来临的时候,当危及生命的时候,什么国之大义,什么民族大义,什么忠孝仁义都是可以抛弃的东西,但是,在涉及到自己生死的时候,他们能抛弃吗?能无视吗?
答案显而易见,不能!
把瘟疫的可怕性,西域联军的可怕性,真真切切的摆在所有人面前,让他们感到绝望,坠入谷底的绝望,在这个时候,他们是最脆弱的,也是最不可控的,但是,往往在这个时候,只要看到希望,哪怕是一点点希望,他们都会不约而同的抓住,死死地抓住。
其实,有时候,所谓的军心,所谓的民心,真的很好掌控的。
许一凡用言语,用行动告诉了所有人,他可以给他们带来希望,带来生的希望,当那群在大半个月前被带走的八万多人,有六万多人活着出现在众人的面前,不需要过多的去说什么,因为没有什么比他们站在众人面前,更具有说服力。
在这六万人站定之后,许一凡环顾一周,然后,缓缓地开口道:“你们看到了,他们活下来了,而且也康复了,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是......”
凡是都有一个但是,而往往一个但是,都意味着,在这件好事的背后,还有不好的事情。
果然,许一凡继续说道:“但是,瘟疫还没有彻底的解决!”
“哗......”
刚刚看到希望的众人,再次看向许一凡,刚刚放下去的心,再一次被提了起来。
“只要打仗,瘟疫就不会消失,只要死人,就会有人感染瘟疫,那该怎么办?不打仗吗?不死人吗?”
“如果不打仗的话,你们来这里做什么?如果不死人,那那些死去的将士,又算什么?”
“仗还是要打,人还是要死,但是,瘟疫还是会发生,不过,你们可以不用担心瘟疫,也不会再感染瘟疫,而前提是,你们需要配合做一件事。”
“什么事儿呢?看到他们了吗?他们会告诉你们的。”
说到这的时候,许一凡看向了校武场的一侧,众人顺着许一凡的视线看过去,然后,就看到了一群身穿特殊衣服的人,统一的着装,统一白色的袖章,统一佩戴着口罩,列成了一个整齐的方队,就那么站在那里。
对于这支特殊着装的军队,在场大部分人都很熟悉,军医队。
军医,或者说郎中、大夫,在每个军队都不缺,而且是不可或缺,必不可少的存在,因为他们很重要,但是,越是重要的人,越是上不了台面。
一旦狼烟燃起,最忙碌的就是他们,前线将士打仗的时候,他们在忙着救人,在战役结束之后,他们还在忙碌,忙着照顾伤兵,等到论功行赏的时候,没有他们,当举办庆功宴的时候,没有他们的身影,但是,一旦出现问题的时候,他们往往都会被人第一时间想起。
这是一个不可或缺,却又常常被人忽略,被人遗忘的职业,然而,自从许一凡来到这里之后,他们的地位,他们的身份,得到了极大的改变。
而这次,他们又是第一次,以一个军队的方式,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没有人知道那一张张被隐藏在口罩之下的脸,心中在想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们脸上是什么表情,但是,不得不承认,在看到这群人的时候,在看看那六万多活活生生站在所有人面前的感染者,众人的内心是五味杂陈的。
当兵的,有几个没有负过伤,又有几个没有在死人堆里爬进爬出的,往往拯救他们性命的,不是身边的袍泽,而是这群军医。
许一凡缓缓地转身,脚步坚定而缓慢的走上点将台,然后,在点将台最高的位置,也是最中间的位置站定,转身,拄刀而立,朗声道:“请你们看着他们,请你们记住他们,请你们感谢他们,是他们挽救了你们,是他们拯救了你的父亲,你的兄弟,你的儿子,你的袍泽,没有他们,你们这六万多人会死,你们也会死,我,还有我们都会死,所以请你们记住他们,对你们有救命之恩的,不是你们的主帅,也不是你们的将军,更不是我,而是他们。”
此话一出,点将台的众多将领,脸色微微一变,看向许一凡的眼神,无比的复杂。
尽管他们知道,许一凡说的没错,说的是事实,可是,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知道是一回事儿,说出来又是一回事儿,许一凡如此说,把皇帝置于何地,把朝廷置于何地,把他们这些将领置于何地?
然而,这二十多万将士,却不觉得许一凡说的不对,非但不认为这有错,反而深以为然。
人,尤其是普通人,不管是读过书,还是没有读过书的人,他们看待问题往往都是最直接的,谁对他们好,谁对他们有恩,他们心里很清楚,或许,离开了军队,回到了家乡,他们可能会为祸一方,可能和那些流氓地痞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在军队当中,他们就是一个士卒,在生死面前,他们看待问题会更加的直接。
“该告诉你们的,都告诉你们了,现在,我只想问,瘟疫来了,你们怕不怕?”许一凡大声的质问道。
“不怕!不怕!不怕!”
“西域联军来了,你们怕不怕?”
“不怕!不怕!不怕!”
“你们想不想活下去?活着回到家乡?”
“想!想!想!”
“好!”
许一凡站直身体,挺直腰杆,沉声说道:“听我命令,全军都有,坐!”
“哗......”
一阵甲胄、刀兵碰撞的声音响起,所有人都齐刷刷的坐下,而除此之外,没有一点点其他的声音。
许一凡看向军医队,沉声说道:“开始吧!”
随着这道命令的下达,军医队开始行动了,他们两人一组,从最前面的将士开始,从开始种植牛痘,而点将台上也上来了几名军医,径直来到了众将领面前,这把殷元魁他们看的一愣一愣的,不明白许一凡要做什么。
许一凡转过头,看向殷元魁等人,笑了笑,说道:“配合一下。”
虽然不知道许一凡要做什么,但是,看到许一凡那不容拒绝的眼神,哪怕是殷元魁也没有多余的选择,只是稍微的犹豫一下,就在军医的安排下原地坐下,然后接种牛痘。
看着寂静无声的校武场,看着正在忙碌的军医们,许一凡抬起头,看向头顶的烈日,眯起眼睛,这是他这二十多天,日夜不休捣鼓出来的成果。
瘟疫确实被控制住了,而且是从源头上控制在了,而彻底解决瘟疫的办法也有了,就是最不起眼的牛痘,然而,从着实解决瘟疫,到现在找到办法,西征军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这个代价之大,之重,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别看许一凡刚才说的慷慨激昂,说的那么信誓旦旦,其实,真实的情况比许一凡说的还要夸张。
之前,瘟疫产生的时候,因为下层将领的忽视、隐瞒不报,导致瘟疫扩散的非常严重,虽然事后,殷元魁等人采取了很多补救的办法,但是,收效甚微,或者说是,他们把瘟疫压制在一个范围内,而这个范围就是许一凡第一次进入伤兵营的时候,看到的那间犹如人间地狱的营房。
真实感染瘟疫的人,其实不是八万多人,而是将近十二万人,差不多是西征军的一半左右,而因为瘟疫死亡的人数,也远远不止二万多人,而是将近五万人。
许一凡是人,哪怕他知道该怎么处理、解决瘟疫,可是,他毕竟是人,不是神,很多办法也只是补救和防御而已,单单为了弄清楚这次瘟疫到底是什么病毒,许一凡就付出了数千人死亡的代价。
眼前这二十万的军队,其实有数万人,是从后方抽调上来的,是镇西军最后的班底了,只是,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除了几个高级将领之外,没有多少人知道。
仗一旦打起来了,谁还知道身边的将士是从哪里来的,到了战场,只有两种人,敌人和自己人,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人了。
瘟疫确实被控制住了,但是,也没有许一凡说的那么好听,瘟疫并没有被彻底控制住,眼前的这六万多人,是感染较轻的感染者。
许一凡在弄清楚这次瘟疫到底是什么瘟疫之后,第一时间想到了解决了办法,种植牛痘,这个办法相当的有效,毕竟,这个办法是曾经用上千万的人性命换来的宝贵的经验。
当初,许一凡挑选了二百人的实验者,就是给他们种植牛痘,然后把他们丢到重症感染者当中,看看他们是否会被感染,一切行之有效的办法,往往都是来自于实践。
幸运的是,这二百人没有死亡,也没有感染,种植牛痘这个办法,确实行之有效,但是,试验需要过程,需要时间,而就在试验的那几天时间里,又有无数感染者死去,只是,这些人的死亡,并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尸体,在他们闭上眼睛的那一刻,第一时间被带走,被火花。
在确定种植牛痘确实行之有效之后,许一凡第一时间给这些轻症感染者,种植牛痘,然后在进行一系列的调养,而结果就是,除了少部分人因为体质问题,或者症状加重,因此而死亡之外,大部分都活下来了,这六万多人,就是这样保存下来的。
可是,谁又能知道,在那戒备森严的感染部当中,还有不少人,还没有康复,不是牛痘失效了,而是因为这些人大部分都是伤兵,他们的情况很复杂,除了感染了瘟疫之外,还有其他的病症,比如伤口感染,比如手术之后的并发症等等。
这些问题,在这个缺医少药,医疗水平不发达的年代,是最容易死人的,而这些人到底能活下来多少,又会死去多少,许一凡不知道,他已经尽力了。
近十二万的感染者,康复了六万多人,这已经很了不起了,可是,想想已经死去的近五万人,再想想那些还被关在感染部的近两万人,这个成就又没有那么可喜的地方。
但是,至少许一凡保住了剩下的这十几万人的军队,还是数十万的徭役,以及他们身后的百姓,这就已经足够了。
今天,许一凡告诉了所有人真相,却并不是全部真相,然而,这重要吗?
看看眼前的这些人,一切已经不重要了。
一次集-合,一次讲话,使得原本动荡的军心,低落的士气,在这一刻重新凝聚高涨起来,这就足够了,但是,接下来的战役,这群人,又有多少人能活着走下战场,活着回到中原,是一个未知数。
一想到这些,许一凡就紧蹙着眉头,凝视着刺眼的阳光,久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