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肱在下值之后,去了一趟百货楼,买了两瓶好酒,又顺便在四季楼点了两份吃食,带着这两样东西,徐肱悠悠然的去了摘星楼。
摘星楼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寻常人别说进入其中了,就是连靠近都不敢,对于摘星楼,或者说对于不良人,大部分人都是打心底的畏惧的。
能够去往摘星楼楼顶的,在大炎王朝其实不少,除了历代皇帝、皇子、公主这些人之外,还有不少朝中大臣,比如像徐肱和房巨鹿这样的大人物,当然,还有书院的人,只是,真正愿意去摘星楼的,却少之又少。
李建民从出生一直到登上龙椅,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只去过一次摘星楼,而那次恰好就是玄武叛乱之后,至于双方在顶楼谈了什么,不得而知,只知道,从那最后,炎武帝跟不良人之间产生了嫌隙。
房巨鹿是有资格去摘星楼的,可是,这位经历了三代帝王的仆射大人,从未踏足过摘星楼,一次都没有,反而是徐肱去摘星楼的次数最多。
趁着夕阳尤在,徐肱拎着酒壶,慢悠悠的爬上了摘星楼,摘星楼的人看到这位宰相大人,也并不觉得奇怪,只是微微颔首,就各自忙碌着各自的事情,因为他们知道,徐肱又来找不良帅喝酒了。
其实,熟悉不良帅的人都知道,不良帅是从不喝酒的,而每次徐肱带着酒水来,都是他一个人在那自饮自斟。
不良帅还是老样子,身着黑袍,头戴斗笠,背对着楼梯口,坐在楼顶,俯瞰整座长安城,对于徐肱的到来,不良帅也没有转头。
徐肱也是自来熟,不知道客气二字怎么写,上来之后,直接一屁-股坐在蒲团上,把手里的酒壶随手放在桌子上,同时,又把打包的吃食,放置在桌面上。
“来点儿?”做完这一切之后,徐肱多此一举的问道。
预料之中的沉默,不良帅不但没有说话,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徐肱对此已经是见怪不怪,右手拿筷,左手拿着酒壶,就开始大快朵颐,根本无视他人的存在。
“房巨鹿终于出山了。”
徐肱吃了一口菜,随口说道,然后,又仰起头,倒了一口酒入喉,原本因为长时间没有照射阳光,而略显苍白的脸色,瞬间变得红润起来,徐肱也下意识的长呼出一口气。
可能是徐肱吃相太难看,也可能是徐肱喝酒的动静太大,不良帅微微侧头,透过纱幔看向徐肱,微微蹙眉,说道:“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改不了那猪吃食的臭毛病。”
徐肱闻言,不但没有恼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
“咋滴,你羡慕啊?要不来点儿,刚好我带了两壶酒。”
“哼!出息!”
不良帅冷哼一声,转过头,冲向看向远方。
“房巨鹿今日上朝,可是惊掉了一地的下巴,平时那些咋咋呼呼,恨不得当场撞死金銮殿的言官御史,居然破天荒的闭嘴了,早朝都比以往短了许多,真是有意思啊。”徐肱再次把话题引到房巨鹿身上。
“咋滴?你羡慕啊?”不良帅反唇相讥道。
让人没想到的时候,徐肱在喝完一口酒之后,居然点点头,说道:“羡慕,当然羡慕了,做官能做到房巨鹿那个份儿上,不敢说史无前例,至少在这最近的三百年里,无人能出其右,至于以后有没有人能超越他,那就不知道了。”
说到这儿,徐肱拿起筷子,夹起一筷子菜,放入嘴里,细细咀嚼着,一边咀嚼,一边继续感叹道:“整个朝堂,我最看不懂的,还是房巨鹿,年少成名,却在最巅峰的时候,选择急流勇退,面对各种纷争,他却始终能独善其身,正是让人惊叹啊。”
“哦?听你的意思,房巨鹿在朝会上说了什么?”不良帅随口问道。
“那到没有,他只是上朝了,并没有说话。”
“那就是小朝会,他说了什么。”
“也没有。”
“那你如此感叹,缘由何在啊?”
徐肱闻言,却放下筷子,转过头,看向不良帅的背影,说道:“长安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
“有,当然有,而且还有很多。”
对于不良帅如此说辞,徐肱是不置可否的,他也没有反驳,直接说道:“在小朝会之后,陛下带着我们去了一趟御花园。”
“御花园的桂花又开了啊。”不良帅说了一句题-外-话。
“是啊,今年桂花开的各位旺盛。”
“看来,今年宫内的那些人又有的忙咯。”
“羽妃打算做桂花糕了。”徐肱却提醒道。
“哦。”
然而,不良帅闻言之后,只是淡淡的哦了一声,就没有了下文,他微微转头,看向西北,淡淡道:“他也确实该来长安了。”
徐肱闻言,却微微叹了口气,喝了一大口酒,看着不良帅的背影问道:“他们谁是谁?他又是谁?”
“你觉得他是谁?”不良帅反问道。
“许淳的儿子?”
“呵呵......”
“秦王的儿子?”
“呵呵......”
“陛下的儿子?”
“呵呵......”
“那他到底是谁?”徐肱紧蹙着眉头问道。
“他谁也不是,也可以谁都是,他就是他。”不良帅如此说道。
“既然他谁都不是,为何你们......”
此时,不良帅转过头,看着徐肱,打断其话语,说道:“你觉得为何?”
“因为她?”
“也许吧。”
“这是你的意思?”
“这是陛下的意思。”
“将一国的未来,放在一个人身上,他有什么筋骨脊梁能挑起这副重担?”徐肱的脸色逐渐难看起来,而说话的语气,也逐渐冷冽起来。
“他不是已经挑起重担了吗?”不良帅反驳道。
然而,徐肱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摇摇头,说道:“单凭这些,还不足以担当大任。”
“哦,宰相大人,你所谓的大任是什么?皇位?”
“难道你和陛下不是这么想的吗?”徐肱反问道。
“呵呵......”
不良帅不在去看徐肱,而是看向西北,缓缓地说道:“宰相大人,你眼中的大任太小了,应该看的再远一些。”
“什么意思?”徐肱疑惑的问道。
不良帅却没有解释什么,而是反问道:“房巨鹿弹劾殷元魁这件事,你怎么看?”
“哼,能有什么意思,他在试探陛下的底线。”徐肱没好气的说道,拿起酒壶,又狠狠地灌了一口酒。
“若我炎朝的宰相,眼界如此之窄的话,那你也该告老还乡了。”
“哼!”
徐肱冷哼一声,却也没有反驳什么,而是说道:“房巨鹿想重返庙堂,弹劾殷元魁是假,推举那个人也是假,他想重掌兵权才是真。”
不良帅微微点头,说道:“那你觉得陛下会答应他吗?”
“当然不会。”徐肱毫不犹豫的说道。
“哦?为何?”
“陛下可以允许一个空有头衔,却无实权的仆射存在,断然不会允许一个手握实权的仆射存在。”
闻听此言,不良帅微微点头。
徐肱说的没错,在外人看来,房巨鹿作为三朝元老,又是武将之首,已经做到了极致,年龄又如此之大了,在家颐养天年才是最好的选择,如果房巨鹿一直如此,不但皇帝放心,文武百官也放心,可是,一旦他重新站出来,从幕后走到台前,那会引起很多人忌惮的,也会挡住很多人上升之路的。
虽然,现如今,大炎王朝的大部分兵权都掌握在炎武帝手里,可是,真正到用的时候,整个大炎王朝又有多少武将,真的愿意为炎武帝效命,这是一个未知数,但是,肯定有很大一部分愿意为房巨鹿效命的。
朝廷可以允许五位手握实权的大将军存在,却不会允许一个手握兵权的仆射存在,如果出现这样的情况,那跟藩王割据又有什么区别。
只是,不良帅却在点头之后,又摇摇头,他转过头,看着徐肱说道:“你太小看我们这位陛下了,你们都以为陛下不会允许一个手握实权的仆射存在,其实,事实却恰恰相反,陛下可以容忍手握实权的房巨鹿,就像他可以容忍燕王的起兵,那个人的重新复出一般。”
徐肱闻言,紧蹙着眉头,看着那张不可能看到的脸,沉默良久之后,说道:“你的意思是,陛下会让房巨鹿重掌兵权?”
不良帅十分肯定的点点头,说道:“当然。”
“可陛下已经下旨,罢免了房巨鹿的仆射之职......”
徐肱说到这儿,突然止住了话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猛地一变,看向不良帅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他声音有些沙哑的说问道:“陛下是想......”
不等徐肱把话说完,不良帅就转过头,看向逐渐落山的夕阳,缓缓地点点头,说道:“你想的没错,陛下确实是打算这么做。”
此时,夕阳虽然逐渐落山,可这里的气温还很高,徐肱上来的时候,就感到闷热,在半壶酒下肚之后,更是觉得浑身燥热无比,可是,此刻他却感觉浑身冰凉,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衣裳。
良久之后,徐肱苦涩的摇头说道:“陛下这是打算把祖宗的基业毁于一旦吗?糊涂啊!”
“修行者俯视这个世界太久了,入世、出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偌大的天下,宛如他们的后花园一般,哼,我很不喜欢,陛下也很不喜欢,该换一换,改一改了。”不良帅语气冷酷的说道。
徐肱闻言,唯有苦笑。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橘黄色的夕阳,已经逐渐隐没在大山之下,唯有夕阳的余晖,还在照亮这片大地,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王朝最后的余晖一般。
“给你个建议,也算是一个忠告,不要去做那螳臂当车的事情,做好你的缝补匠就好,这样,你还能善终。”
徐肱原本就苦涩的脸,又苦涩几分,原本还觉得美味的吃食,此时却觉得形同爵蜡,寡淡无味,而原本还辛辣无比的酒水,此时也犹如冰水一般,让人遍体生寒。
静-坐良久,徐肱在喝完一壶酒之后,摇摇晃晃的站起身,转身离开,背影萧瑟,身形佝偻,而在其下楼的时候,耳边还在回想着不良帅最后的那番话。
“你之所以能成为文官之首,能在宰相这个位置屹立不倒,不是你有扶龙之功,从龙之劳,也不是因为你治国之才,而是因为你是一个很好的缝补匠,陛下需要你,朝廷需要你,百姓需要你,所以你走到了现在,这一点儿,你心里应该很清楚,而房巨鹿心里也很清楚,然而,今非昔比,单纯的缝缝补补,已经解决不了大炎的危机,房巨鹿比你更适合,所以你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就足够了。”
不良帅的话说的很不客气,徐肱非但不觉得恼怒,反而很欣慰,如果是别人,作为大炎王朝三大守护神之一的不良帅,怎么可能说这样的话,而不良帅之所以会说,愿意说,估计是看在这些年,他频繁来此的缘故。
徐肱心里很清楚,不良帅说的没错,如果他徐肱只是因为之前的那些功劳的话,是不可能活到现在的,至少,也不会继续待在宰相这个位置上,一个王朝,需要文臣治国,也需要武将守国,满朝文武有奸臣,有忠臣,有贪官,也有清官,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缘法,在这些人当中,他们是好是坏,很难一言概之。
自古以来,奸臣当道,忠臣惨死的例子比比皆是,不谈那些昏庸无度的末代皇帝,单单只说那些看起来没有什么作为的皇帝,满朝文武当中,谁是忠臣,谁是奸臣,他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当然清楚,皇帝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清楚,可是,为何每年都会有忠臣惨死,因为有时候,忠臣就是需要去死的,也是该死的。
但是,在这些臣子当中,或者说,每一个王朝最需要的,不是那些治国之能臣,也不是开疆拓土之武将,而是一个缝缝补补,一辈子看起来碌碌无为的缝补匠。
徐肱就是一个缝补匠,而他也知道自己就是一个缝补匠,看似没有大作为的他,却在其担任宰相的这些年,把整个炎朝的国力提升了不少,同时,也修补了大炎王朝的很多漏洞,尽管,这其中很有拆东墙补西墙的嫌疑,可也正是这种拆拆补补,才能让大洋王朝依旧保持着霸主的地位。
然而,现在的天下局势,依旧不再是修修补补,就能安然走下去的,大炎王朝需要破而后立,至于怎么破,如何去破,徐肱心里清楚,可他却做不来,也不愿意做,更不敢去做,他缺乏魄力。
不良帅说房巨鹿比他更合适,徐肱无力反驳,因为房巨鹿有那个魄力,也有那个能力,至于是一破到底,还是破而后立,很难说,徐肱心里没底,真的没底。
可是,这件事已经不是他能决定的,或者说,不是他能阻拦的,哪怕他是一朝宰相。
之前,在房巨鹿重新上朝的时候,徐肱就隐隐的猜到会是这个结果,而在御花园发生的一幕,也证明了他的猜测,可是,他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来到了摘星楼,想在确定一下,而结果却是......
走出摘星楼,徐肱停下脚步,转过头,看了一眼这栋有僭越之嫌的摘星楼,微微眯起眼睛,目光落在摘星楼三个字上,嘴角微微蠕动,仿佛是想说些什么,可是,到了最后,却只听到一声苍凉至极的叹息声。
“唉......”
收回目光,徐肱转过头,看了一眼皇宫的方向,摇摇头,收回目光,双手负后,借着夕阳的余晖,朝家走去,原本挺拔的身体,也变得佝偻起来,似乎在他的肩膀上,压着什么千斤重担一般。
摘星楼上。
不良帅还是背对着楼梯口,目光却落在大街上那个以及可以称之为老人的男人身上,不良帅的手中多了一壶酒,那是徐肱临走时留下的,以往,徐肱来此,都只携带一壶酒,而且每次都是他自己将其喝完,而这一次,却带了两壶酒,临走时,还留下一壶,不知道是他自己遗忘了,还是故意的。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不管是手握酒壶的不良帅,还是逐渐远去的徐肱,他们都很清楚,从今往后,徐肱再也不会来摘星楼了,也许,这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吧。
徐肱的身影彻底的消失在街头,天色也彻底的暗淡下来,不良帅缓缓收回目光,低下头,看了一眼手里的酒壶。
酒壶很精致,青花瓷质地,酒壶好看,酒水好喝,只是价格不菲,然而,不良帅却没有要喝的打算,他只是把玩着酒壶。
良久之后,不良帅放下酒壶,重新抬起头,看着已经亮起点点灯火的长安城,喃喃道:“人间不值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