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企业家
1
世界进入了二十世纪，这世纪的第一个春天，二十岁的龙敬有的想法。
“爹，我想办实业。”
龙德仁放下水烟袋，看着有些陌生的儿子。儿子虽然年轻，可已经离家五年了。他广州表叔开的钱庄里当了三
年学徒，之后当跑街，走南闯北联络业务，见多识广，每次来信或回家，脑子里都有些奇的见解和想法，让这已为乡亲们认为脑子活的父亲也常常目瞪口呆。不过，儿子也确实好学肯干，短短几年，就成了他表叔的得力助手。看他穿着崭的竹布长衫，方口皮底布鞋，还真有些模样了。
“办实业？办什么实业？”
“开面粉厂。”
“这，你有把握吗？”父亲布满皱纹的脸煤油灯下现出些疑惑。
“有。我们钱庄存款多的就是面粉厂。我当跑街南北的跑，国当今的四个面粉厂我都去过，都很兴旺。原来我国面粉厂都用石磨磨麦，出粉少，杂质也多。而现今面粉厂使用进口钢磨，出粉率高，产量也高，质量高，要白得多，细得多，好吃着呢。我们苏州是产麦区，又不愁原料。”儿子长出柔软胡须的脸灯光下显出坚定。
“建一个面粉厂需要多少钱？”父亲又拿起水烟抽着。
“少四万元，包括购地，建厂房，购设备，雇人员。”
父亲吱吱地吸了几口烟，又说：“四万元不是个小数目，你能拿出来么？”
儿子的脸有些红了，“我跟表叔说了，他同意投资一万元。剩下的钱不知爹能不能帮助解决。我这次回来就是想得到爹的支持。”
父亲不说话，只抽烟，室内响着吱吱地吸烟声。
儿子又轻声说：“爹，我看了《实业杂志》、《美国十大富豪》等书刊。西方强国强盛的秘诀就是展实业。我们国要强盛也得走这条路。”
父亲又看看儿子的脸，这孩子不但长高了，胸怀也挺宽阔，能想到国家了。他教过私塾，对学生讲过先天下之忧而忧，儿子能有这样的胸怀他好高兴，于是说：“家里的情况你知道，田产、牲口都卖了也就能得两万块钱。”
儿子原来只想求父亲解决一部分资金，没想到父亲要把全部家产投进去。他兴奋地说：“不足部分我再到亲友想想办法。爹，您老放心，面粉厂投产后很快就会把钱赚回来的。”
父亲笑笑说：“但愿如此。实不行，你还可以去当跑街，我还可以去当教书先生。”
“爹……”儿子用感激的目光看着父亲。
父亲又笑了，脸上的皱纹展开了许多。
江南进入了梅雨季节。粘稠的雨丝天空牵扯弥漫着。
龙敬距离苏州几里的小镇旅馆里，眼睛迷茫地望着窗外。他的心像窗外的天空，阴暗纷乱……。广州养成了雷厉风行的习惯，父亲允诺投资后，便用表叔的一万元买了建厂的地皮；父亲的两万元到手后又马上购买了法国的设备。可建厂房的资金却没有着落。自己苏州跑断了腿，磨破了嘴，可就是没人投资，风凉话倒不少：“重农轻商是老祖宗的规矩，不能破。”“士农工商。商排后，不是正业。”父亲说苏州不行就到远方亲友处想想办法。可去了后还是一筹莫展。亲友一听说请求投资办厂，头便摇得像风的芦苇。一次次沉重的打击下，绝望的念头如冬天的土地，逐渐坚硬起来。本想家致富，却使家庭濒临破产，表叔的一万元也打了水漂，有何面目再对亲人？有何脸面苟活人世？
他回过头，看到了桌上的红头火柴。打开火柴盒，拿出火柴折下一个个红头。红头堆成了一小堆，像微型的坟头。自己就埋葬这坟头里，只要吞下这些鲜红的颗粒。拿起一颗放嘴里，又苦又辣……泪花喷涌出来，泪花是亲人的身影，一个个是那样清晰，后定格的却是表妹龙云芳，圆圆的脸，齐齐的溜海，白白的牙齿，黑黑的眼珠。“哥，我支持你回乡办厂，男子汉，就应该奋创业。”“哥，缺钱我跟爹说，爹准保能答应，他疼我，也喜欢你。”――“芳妹，哥遇到困难了，这一关过不去，就家破人亡了！”龙敬对脑海表妹可爱的身影嘀咕着。“哥，别绝望，我跟爹说，会帮助你的。”表妹的身影肯定地回答。“芳妹……”龙敬嘴里叨咕着表妹的名字。
拿起红头的手又放下了。刚刚二十岁，真是不想死啊，给芳妹写封信，也许……
3
回到苏州家，龙敬没有对父亲说借贷无门的情况，而是说有一位亲戚答应考虑考虑。父亲温和平静地说那就等等。父亲的沉着使龙敬动荡不安的心平稳了些。
但怀着重大期盼的等待还是令人魂牵梦绕。早上起来，龙敬出去散步，走着走着又走到购置的厂址旁，望着这一片河边的空地，他的心又提了起来，什么时候这片空地上能矗立起一排机器轰鸣的厂房呢？又联想起堆放家院子里的进口设备，内心便如河边的空气，也阴冷潮湿起来……云芳妹什么时候能回信呢？
日子期盼一天天流逝，梅雨终于过去了，火红的太阳烘干了天空的水汽，灰白的天空变成了蔚蓝。
这一天吃完午饭，龙敬拿起本书坐院子里看。一名邮差来到院门前，“龙敬家，信！”龙敬接过信一看，真是广州云芳表妹写来的，连声惊喜地对邮差说谢谢。
邮差笑着走了。龙敬的心却如迷途的兔子，忐忑不安起来。信里会说些什么呢？表叔会再次资助我吗？手像受惊兔子的耳朵，微微颤抖着，龙敬打开了信封，又打开了信。云芳娟秀的笔迹如节日室内悬挂的彩环，将他一步步引入到喜悦与激动之。芳妹和表叔坚决支持自己，随信汇来一万块钱。芳妹说钱是表叔从客户存款透支的，冒着很大风险。芳妹还说，近有不少人给她提亲，可她都回绝了，她的心表哥应该是明白的。
龙敬捧着信和汇票，迷迷登登走卧室，一下子扒床上抽泣起来，泪水如雨打芭蕉，扑蔌蔌打湿了洁净的条纹床单。
父亲走了进来，看到儿子的样子有些吃惊，但看了放桌上的信和银票后他又释然了，悄悄走了出去。
4
厂房开始修建，龙敬天天到工地察视。随着墙体的一层层加高，他心的热流也一浪比一浪高。
可是，当高高的烟囱竖起来时，麻烦也接踵而来。“这高烟囱压住了本地的风水。”“是的，它镇住了本地的龙脉！”“厂房要迁移！”“根本就不应该建！”迷信的乡绅们联名给县令写信，县令竟批示依乡绅意见迁移或停建。
劳累加上焦急，龙敬病倒了，嘴里烧起了一串串水泡。
父亲心疼地守儿子身边，“儿子，爹想来想去，我们应该给两江总督刘坤一上书，他是维派，对实业强国是支持的。”
刘坤一，龙敬书报看过他的一些事迹。他同治元年起历任广西布政使、江西巡抚、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俄伊犁交涉，不为沙俄要挟所屈；日甲午战争时，支持对日作战。1895年强学会成立，他致函各省督抚，表示支持，并捐五千金列名入会。1901年他与张之洞连上三疏，请求变法，提出兴学育才、整顿朝政、兼采西法等主张，称“江楚三折”，多为朝廷采纳。给龙敬留下印象的，还有他那副题滕王阁的对联：
兴废总关情，看落霞孤鹜、秋水长天，幸此地湖山无恙；
古今才一瞬，问江上才人、阁帝子，比当年风景如何。
对，给刘坤一大人写书报告，他一定能支持办厂。“爹，那我们马上上书。”龙敬从床上爬起来研墨。
真让父亲说对了，刘坤一接到龙敬的上书作了批示：建工厂破坏风水纯属无稽之谈。龙敬致力实业行为可嘉，应予支持。
什么叫一字千钧？这就叫一字千钧！总督大人话，再没人敢阻止，工厂竣工了。开工典礼，亲友们带着贺礼、贺联前来祝贺。反对的乡绅和县令也带着贺礼、贺联前来祝贺。龙敬和父亲一律满面笑容热情接待。鞭炮声声似涟漪向四周扩散，彩带飘飘如朝霞把厂房映衬得朝气蓬勃。
龙敬一声令下，技师开动了机器。轰鸣声，洁白的面粉雪花般涌了出来。“好！”众人齐声喝彩。龙敬心里真是高兴啊，生儿子也不过如此？可自己还没有结婚呢。他有些羞涩地看看父亲，老人家激动、奇地注视着机器，并没有注意自己。敬又想起了芳妹，她的皮肤就像这面粉，雪白、光滑、细腻。
晚上，忙碌了一天的敬不觉劳累，坐卧室里写日记。他有写日记的习惯，从学徒开始就没有间断。
光绪二十年 二月初八 黄道吉日 天气晴
历经磨难，昌茂面粉厂终于投产。坚持、韧性对人生真至关重要。设若当初吞下红头火柴，怎有今日之欢乐？面粉研磨而出，人亦需研磨。机器开动需马达帮助；人做事亦需亲友支助。没有父亲、表叔、芳妹之帮助，面粉厂何能投产？总督刘坤一大人之帮助是雪送炭。此等恩情，当永世铭记，终生报答。
心绪难平，毫无睡意。或许，又为一不眠之夜。但此为因喜而生，非因忧而生。
办厂要有宗旨，以指引展方向，我的办厂宗旨是：不断展，追求进，团结员工，报效国家。
父亲走了进来。老人家也很兴奋，往日青黄的脸现红扑扑的。看着儿子他笑说：“敬，累了一天了，还不休息啊？”
龙敬也笑着说：“爹，您老不也没休息吗？”
父亲看看桌上的日记本说：“又写日记呢？”
龙敬点点头：“爹，昌茂面粉厂建起来了，但还要有办厂宗旨。”
父亲点头：“是啊，人生的成长要有宗旨，它就像路标，指引你成长的道路，办工厂当然也要有宗旨。”
龙敬说：“我想了几条，不知道合适不合适，想请爹指教。”
父亲微笑着说：“你说说看。”
“第一条，不断展。”
“嗯，这条不错，办企业一定要想着不断展，这样才能有后劲，小富既安是办不了大事的。一些人经商办厂，有了一些规模和利润后就不想卖力干了，去吃喝玩乐，这就因为没有想到要不断展。”
“我想的第二条是追求进，工厂要不断追求世界上的科学技术，的管理方法，的经营策略，日本近些年展很快，已经接近欧美强国，就是因为他们非常注意追求进。”
父亲点头，他很欣慰儿子能够注意学习，头脑锐：“你说得很好，国当前需要的就是这一点。国是五千年的古老帝国，人老了容易保守，国家也是这样。国近些年落后了，就是因为保守，固步自封，不思改革进啊。这才一而再，再而三地败给洋人，去年连皇上和太后都不得不离京逃难。”说到这父亲沉重地叹息一声。
龙敬又说：“第三条是团结员工。”
父亲又点头：“这一条也好。家和万事兴，工厂也是这样啊。特别是你做老板的，要注意团结员工，要善待员工。一些老板认为自己是主人，高人一等，把员工当成奴仆，刻薄他们，这样上下很难团结一心，还可能形成对立，工厂也不会办好的。”
“第四条是报效国家。”
“好！这一条好！”父亲击掌称赞。“家国，国家，家和国是不能分开的。你看了不少西方办企业的书，近我也看了些，企业是要靠国家支持才能展壮大的。我们办面粉厂，不也靠刘坤一总督的扶持吗？所以办企业也要想着报效国家，国家强大了企业才能强大。没有这个眼光，没有这个大志，企业也很难有大的展。”父亲又抚着儿子的肩膀：“儿子，你有这样的雄心壮志，爹为你高兴啊。”
龙敬感动地说：“爹，谢谢您的鼓励，您老总是这么支持鼓励儿子。”
父亲抚着儿子的肩膀笑说：“谁让我们是父子呢？有你这样的儿子，爹的脸上也有光啊。”
机器不停地转动，像工厂前日夜流动的河水。工厂建河旁，是龙敬的选择，这样便于取水，便于运输，也便于除尘。“渭城朝雨挹轻尘”，水汽是能吸收压抑尘埃的。不停转动的机器每日生产出300包帆牌面粉，产量不低，可销路却不畅。建厂时龙敬曾上海找了一位有经验的销售人员，他答应工厂投产后就来厂上班，可就工厂投产前五天他乘船翻船淹死了。龙敬只好担起销售的担子，先本地销售。没想到本地民众却不认这种式机器磨出的面粉，有不少说法：“洋机器磨出的面粉看着白，但肯定不好吃。”“不是不好吃，是有毒！”“还是自家磨出的土粉好。”“没错。”很快工厂就积压了几万包面粉。
怎么办？降价。可降到成本价，还是卖出不多。销路不畅，资金周转困难，没有钱进小麦。龙敬鼓动唇舌，四处赊购，勉强维持工厂的生产。可这是不能持久的啊。办企业可真难啊！龙敬又失眠了。
直到清晨，龙敬才迷糊了一阵，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他不想去工厂，看见积压的面粉心情难受。去茶楼喝茶，或许能消解些心的块垒。
茶楼里人不多。龙敬要了一壶碧罗春和两碟云糕、一碟五香花生米，坐靠窗的位置上慢慢吃喝着。一个推车卖菜的老汉从楼下走了过去。又一个挑担卖凉粉的年人从楼下走了过去。乡亲们，你们是怎么做生意的？货物好销吗？你们为什么不买昌茂厂的帆牌面粉呢？很好吃的啊，真的很好吃。
一个人走上楼来，黑缎瓜皮小帽，烟色马褂，青绸长衫，一条油黑的长辫悬脑后。啊，刘少卿，恒生杂货店的外账，专门跑货物销售，行业里的高手。自他进店后，恒生店的销售额增加了好几倍，苏州商人对他都很佩服呢。
“刘先生也来品茶？”龙敬站起拱手。
“啊，今日得空，出来消闲。龙先生今日也好兴致。”刘少卿也拱手。
“我哪里是好兴致，我是来此消愁解忧。”龙敬叹口气说。
“怎么？龙先生有何愁事？”其实刘少卿知道龙敬因何而愁，可他不说出，触人痛处会引人不快的。
“我们坐下谈。”龙敬为刘少卿要了一壶茶。
“我们面粉厂投产后销路一直不畅。您从事销售，当然知道流通不畅的困难。”龙敬皱着眉头说。
刘少卿很同情地点头，“龙先生，销路就是财路。经商办厂非畅销不能财。”
“是啊，是啊。”龙敬连连点头，又拱手：“刘先生多年从事经销，经验丰富，还请指教。”
“龙先生客气了。不过若说经销，下还是有些体会的。兵法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经销也是如此。冬天销棉衣、夏日销薄衫，这是天时。人头熟，货就好卖，不看货物还看面子呢，这是人和。说到地利，就与先生的面粉厂有关了。”
龙敬连忙拱手：“请先生赐教。”
刘少卿喝下口茶，看看龙敬说：“南方人喜欢吃米，北方人喜欢吃面，可龙先生的面粉却只江南销售，这就没有占地利。如到北方销售，必能打开销路，再找人头熟的人销售，定会销路大开，财源广进。”
龙敬眉头展开，“先生一席话使小弟茅塞顿开，据小弟所知，先生就主要北方经销。”
“是的。”刘少卿点头。
“先生现月薪多少？”
“三块银洋。”刘少卿面显羞愧，显然对这薪酬不满意，有怀才不遇之慨。
“小弟请先生到我昌茂面粉厂做经销，月薪十二块，先生可愿意？”
高出原薪金四倍！不能不谓之高。刘少卿看看龙敬，这年轻人年少气魄大啊。
还没等刘少卿答话，龙敬又加码：“销面粉按惯例佣金分之二，我给你分之十，如何？”
刘少卿站起拱身：“龙先生邀请之忱令下感动，下愿意到龙先生麾下效力。”
“好，好。昌茂厂以后就多多借助先生了。走，我们不喝茶了，去喝酒。”龙敬拉住刘少卿的手走出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