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眼睛,两只眼睛,三、四、五、六……哇呀!六只眼睛,妖怪呀——”装饰精美的卧房里,瘦弱的小太监哗啦一下推开身边的侍卫,拖着一脸的鼻涕眼泪掉头就要跑。
侍卫们自然不能真让她跑掉了。当下便有三四个人齐扑上来,结结实实将人按在了地下。
软榻上坐着的三皇子沈御宇捏了捏衣袖,低头嗤笑:“这是喝了多少酒?”
旁边一个牛高马大的太监忙道:“禀殿下,有大半坛子呢!奴才们偶然得了这坛酒,因为守灵重任在身一直没得机会喝,不知怎的就被这小贼给偷了去,喝得只剩一小半了!”
“好啊,”沈御宇站了起来,一脚踩在小太监的手上:“偷酒喝,长本事了!——你叫绕林,是不是?”
“绕……林?谁是绕林?”小太监似乎很苦恼,眉心蹙得很紧,眼睛却又竭力睁大,神情甚是滑稽。
沈御宇衣袖一甩,在她面前蹲了下来:“怎么,做了贼,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认了?早有这样的廉耻之心,又何必行这样没脸的事!四弟好好的一个人,尽是被你这狗奴才给带坏了!”
“喂,你讲不讲理!”小太监拧着眉头,龇牙咧嘴地往回缩手,又疼得掉眼泪:“世上的人,还有比你更坏的吗?谁不知道你三狐狸……”
“放肆!”旁边侍卫们吓坏了,七八张嘴同声呵斥,又有几只脚争先恐后踹了过来。
小太监撑不住,一张嘴哇地一声把一口血和着酒水一同吐了出来,弄得沈御宇两只鞋上全都是。
旁边太监们不免又是一阵着忙,一边扶着沈御宇后退,一边又来打骂绕林,呼啦啦乱成一团。
绕林被打得抱着脑袋哇哇叫,一得空却又扑棱一下跳了起来:“打人哟打人哟,黄鼠狼偷鸡吃忘了擦嘴哟!那头淹死了四殿下,这头又要杀小太监灭口哟!杀完了小太监再杀知情的侍卫,顺便把目击证人一个一个杀得干干净净哟!”
沈御宇正被人扶着换鞋子,听见这话立时沉下了脸:“你说什么?四弟怎么了?!”
身边伺候的侍卫们自然心知肚明,妃陵守墓的太监们却不是谁的心腹。此时忽然听见这种话,这些人脑子稍微一转就知道误撞见了皇家秘辛,顿时齐齐吓得白了脸色。
沈御宇连鞋子也不换了,拂袖起身直扑过来抓住了绕林的肩,急问:“你刚刚说四弟被淹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今人在何处?”
绕林先前是被打得太疼才醒了几分酒,到这会儿却又重新开始迷糊起来,竟放肆地揪住了沈御宇的衣襟,伸手去捏他的脸:“谁呀,谁被淹死了?三……三狐狸被淹死了?四……四强盗就是三狐狸,三狐狸就是四强盗,你杀了他,你就成了他,他就成了你……”
“什么乱七八糟的!”旁边侍卫见她越说越不像话,立刻又冲上前来扭住她要打。
沈御宇忙拦住,直起腰来狠狠一甩衣袖:“罢了!奴才偷盗事小,四弟安危事大!你们立刻出去找人,这附近的河流、水池,务必都要仔仔细细地寻一遍!若找不到四弟,本皇子定不饶你们!”
众侍卫心领神会,太监们也很快省悟过来,各人七嘴八舌地喊着“定当尽心竭力”,争先恐后退了出去。
最后只留下了两个心腹太监在旁边伺候着,气氛自然又与先前不同。
沈御宇踢掉鞋子,在软榻上盘腿坐下来,笑了:“四弟淹死了?你把他捞出来了没有?如今尸首在哪儿?”
“尸首……在……哪儿?”绕林苦恼地皱了皱眉头,似乎是在认真思考,后来却又慢慢地捏起袖口扯到鼻端,嗅着上面残存的酒气作陶醉状,傻兮兮地笑了起来。
沈御宇盯着她看了一阵,忽然脸色一变,腾地站了起来:“不对!那野种没死!”
“殿下?!”两个太监大惊。
沈御宇又扑上前,拎着绕林的脖子将她提了起来:“他要是死了,你也就用不着去偷火石木炭了!你把他活着救出来了是不是?人在哪儿?!”
绕林在他手里像只被挂住了脖子的鸭子,翅膀只管扑腾、两腿只管乱摆,要想喘口气那是万万不能。
再加上酒醉未醒意识模糊,她就愈发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只管摇头摆尾,像垂死的鸭子一样呀呀乱叫。
沈御宇什么也问不出来,气得啪啪往她脸上甩了两巴掌,丢开手回头吩咐太监:“立刻去煮醒酒汤给他灌下去!动刑!严审!”
太监们伶俐,醒酒汤一早就有人备下了,听见吩咐立刻跑去拿了来,不由分说咕嘟咕嘟灌进了绕林的肚子里。
顺便又端来一盆冷水,劈头盖脸给她泼了上去。
绕林抬手抹了把脸,嘿嘿笑了:“这水挺暖和嘛,比那个该死的池子里舒服多了……”
这话无疑是承认了去过寒潭。
沈御宇反而平静下来,拂袖落座神色淡然,只伸出一根手指朝两个太监点了点,再指指绕林。
两个太监素日都是极为默契的,当下一句话也不用说,一个上前扭住了绕林的双臂,另一个就不知从何处取来一根细长的银针,对准了她的眼:“小子,说不说?”
绕林惊恐万状,拼命挣扎。
对方见状愈发得意,银针再往她眼前送上两分,离着她的眼珠子几乎只有一线之隔。
“别动啊,”沈御宇语气温和,“奴才们笨手笨脚的,万一躲避不及,你的眼珠子可就废了。”
绕林果然吓得不敢动,眼泪唰地淌了下来:“你们……你们人太坏了!我不玩了!我要回家!”
持针的太监嘿地笑了:“这才到哪儿啊!小子,你要是再不说,你的眼睛、鼻子、耳朵……一个都保不住!不过你放心,咱们肯定给你把嘴留着,谁叫它硬呢?”
“不硬,不硬!”绕林哇哇大哭,“我说!我都说啊!——你们到底要问什么?”
太监目的达到,满意地笑了:“咱们殿下问你:你主子如今是死是活?你把他藏到哪儿去了?”
绕林怯生生地缩了缩脖子,迟疑着不肯答话。
持针的太监冷笑道:“到这工夫,你就别想着耍花招了!妃陵统共就这么大点地方,就算你主子钻到耗子洞里,他也藏不了多久。这会儿殿下要你自己说,是看你愿不愿意给你自己寻一条活路!”
“活路当然没人不愿要呀,”绕林揉着眼睛抬起了头,模样委屈极了:“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人在哪儿!”
“你不知道?”沈御宇眯起了眼。
绕林小心地向后躲了躲,避开银针,点了点头:“我不知道‘人’在哪儿,只知道‘鬼’在哪儿——就在你身后!”
她的声音骤然拔高。
沈御宇本能地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之后立刻恼羞成怒:“混账东西!给我打!”
两个太监轰然应声,一个回身拿了棍棒,一个顺手抄起了烛台,劈头盖脸就往绕林身上招呼了下来。
绕林自是不肯乖乖挨打,只恨先前已被打得浑身僵痛,再加上酒醉未醒头晕眼花,还手的时候总觉得不太利索,没过多久就倒在地上爬不起来,结结实实挨了一阵子狠的。
疼。
长这么大都没受过这种罪,她觉得自己差不多快要被打得散了黄子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好容易等到那些拳脚停下来,就看见眼前昏黑一片,五颜六色的小星星转来转去,有趣得很。
沈御宇的声音在她耳边远远近近地飘着,闹鬼似的:“再给你个机会,说还是不说?”
绕林努力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嘿嘿笑了:“说什么呀?我告诉你,我家殿下早跑了哦,跑回宫去了!向皇帝告状去了!”
沈御宇一惊,随后又冷笑:“他回宫去了?怎么走的?”
绕林仍然咧嘴笑着,却仿佛有些不堪重负,摇摇晃晃地抬了抬头,一眨眼又咕咚一声趴了下去。
沈御宇看见她嘴唇在动,疑心她是在说话,便小心地凑到她跟前,侧耳细听。
却不想绕林猛一下子弹起来,一张嘴狠狠地咬在了他的脖子上,再也不放。
两个太监大惊失色忙上前相救,又拉又扯又打又掐,费了好大的劲才迫得绕林松了口,再看沈御宇的脖子上,却已经留下了一圈深深的牙印。
一番忙乱之后,沈御宇好歹站了起来,抬手在脖子上擦了一把,暴跳如雷:“果真是疯狗养出来的疯狗,一模一样!打死!拖出去乱棍打死!——不对,打死还便宜他了!去找两条狗来,咬死算完!”
绕林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立时吓得打了个哆嗦,摇摇晃晃站起来就要跑。
却不想一转身就撞上了人,不是太监们,而是赶来回禀的侍卫。
沈御宇立刻恢复了温和平静的模样,问:“找到四弟了吗?”
侍卫垂首禀道:“寒潭和周围的林子里并没有四殿下的踪迹。附近的殿宇也都已搜……找过,只在一处耳房里找到了一些水痕,除此之外一无所获。”
话未说完,沈御宇已经哗啦一声拂落了桌上所有的茶盏杯碟,怒不可遏:“一大帮人从中午找到天黑,就只带回来‘一无所获’四个字?他又不是神仙妖怪,还能插翅膀飞了不成?”
侍卫垂着头一个字也不敢辩驳,绕林已在一边听得愣住了。
这什么意思啊?沈御离不见了?
不能啊!
没等她想明白,沈御宇的目光又落到了她的身上。
绕林顿时想起了被狗支配的恐惧,打个哆嗦飞快地举起了手:“这一次我是真的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如果那间屋子里没有,我家殿下肯定是变成麻雀飞走了!”
“混账东西!”沈御宇忽然焦躁起来,胡乱甩着袖子在原地团团乱转:“不能……不能让他跑掉!去找,继续找!”
侍卫慌忙领命,倒退出门狂奔而去。
沈御宇定了定神,又看向绕林,咬牙:“果真是个没用的东西,连你主子都不要你!也不用喂狗了,小东子,带下去,也扔到寒潭里吧!”
杀了四皇子不算大事,若是让四皇子活着逃回宫去,那可就成了大事了。
沈御宇再无心情折磨绕林,又怕留下后患,也不敢再动什么虐杀的念头,只能选择最隐秘稳妥的方式:沉潭。
两个太监自然无不领命,一声不吭拖起绕林,拉拉拽拽又回到了寒潭边上。
不得不说奴才们办事就是比他们的主子利索。两个太监喊声一二三,咕咚一下子就把绕林扔进了寒潭里,连说句话的工夫也没给她留。
绕林一下子沉到水底,一口水呛到嗓子里,顿时觉得自己死定了。
这一次沈御宇要毁尸灭迹,当然不会像对待沈御离那么仁慈,她逃不出去的呀喂……
一番哀叹还未发完,她忽然又乐了:雨天黄昏来得早,她也是挨打挨糊涂了,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天色已经黑了!
黑夜,多么美妙的时光啊!
碧沉沉的寒潭里,小太监很快沉了底,却并没有继续呛水挣扎,而是迅速隐入黑暗,身躯化作了温润莹白的一点,安安静静地躺在了寒潭的淤泥里。
两个太监在岸边等了足有半个时辰,确定绕林自始至终没有浮上来换气,终于放心地拍了拍手,走了。
醉酒的人嘛,落了水不懂得挣扎也是常有的事。寒潭那么冷,那奴才多半是入水第一口就呛到了,死得一点儿痛苦都没有呢!
太监们很放心,寒潭很清静。随着夜幕的落下,妃陵看上去宁谧而安详。
楚贵妃的灵堂里一个人也没有,棺椁前面的白幡上沾满了雨水,狼藉一片,已是被这场大雨冲垮了最后的体面。
守灵的太监和侍卫们、连皇子沈御宇在内,人人都顾不上这边。
此刻他们正惶惶不安地在殿宇、茅屋乃至坟墓之中乱翻乱找,恨不得挖地三尺,以求找出那个让他们恼恨自己失算的人。
便在这个时候,最初的那间不起眼的耳房里,有人在房梁上翻了个身,抱着柱子无声无息地滑了下来。
然后,黑夜里就多了一道贴着墙根潜行的人影。
晚夏的天气总是多变,此刻雷雨虽歇,风却没有停。沈御宇看着窗台上摇晃的烛影,渐渐觉得心中有些不安。
他从小到大一直都生活在丫鬟婆子小厮们的簇拥之下,极少有像如今这样落单的时候。再加上此时又是在半山腰的妃陵附近,他自然更免不了胡思乱想,总疑心什么山魈鬼怪要来侵扰。
只恨那两个办事的太监手脚太慢,等他们回来,必要好好惩戒一番才行!
正这样想着,忽然一阵风穿过长廊从窗口灌了进来。桌上两支蜡烛同时一闪,灭了。
沈御宇一惊,呼地站了起来。
下一刻却只觉得颈下一紧,竟是被人从后面勒住了。
他顿时慌了神,两只手死命地巴着对方的手臂,试图给自己争取一点点呼吸的空间。
却未能如愿。那凶徒的手臂越勒越紧,像铁索一般死死地缠住了他的脖子,分明就是冲着他的性命来的。
沈御宇深感绝望,只能尽力地张大了嘴,试图乞求一点点可怜的空气。
耳边忽然响起了一声冷笑,似玩味又似嘲讽:“坟堆里那么多耗子到处跑,都是在找我的?”
“四、四……”沈御宇咬了咬舌头,努力想发出声音,无奈喉咙嘶哑,实难如愿。
这来人确实是沈御离。
他笑了一笑,语气依然嘲讽:“我原本想点一把火送你上路,可惜天公不作美。还是三哥的主意多,失足落水,的确是一个无懈可击的绝妙死法。”
沈御宇细细品味着这句话,觉得言外之意似乎有些不妙。
没等他回过神来,沈御离已抬手在他后颈上狠狠地敲了一下,在他身躯倒地之前顺手接住,扛在肩上出门直奔寒潭。
一路颇为顺利,却在穿过一处夹道的时候遇见了意外。
“什么人?!”身后一声厉喝,吓得沈御离本能地顿住了脚步。
之后他略一迟疑,慢慢地转过了身。
对方自己显然也吓得不轻,慢慢地走上前来,颤声再问一遍:“你是谁?”
沈御离往对方脸上打量了一番,觉得有些面生,似乎不是沈御宇身边的人。
那就是此处守墓的太监了。
这一照面,对方也认出了沈御离,立刻惊呼:“四殿下,您……”
一句话未说完,沈御离已经扔下了肩上的累赘,飞身跃起,一只脚尽全力狠狠地踹了过去。
落地之后再补上第二脚,那太监糊里糊涂就倒在地上,头也抬不起来了。
沈御离自己也是晕得厉害,扶着墙慢慢地走了几步,然后才快步奔回原处,扛起沈御宇一路飞奔。
到了寒潭,他二话不说把人扔了下去,然后看也不看立刻转身奔回刚才的夹道。
却扑了个空,那个太监不见了。
黑暗中也看不清地上有什么痕迹。是自己醒来逃跑了,还是被同伴遇见救走了,都有可能。
沈御离站在原地,心中怦怦乱跳。
如今的局势实在容不得他犹豫。只一瞬之后,他立刻决然转身,拔腿就往山下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