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当然是不可能没有后续的。
第二天午后,祈祥宫的奴才又来传话,说是皇帝召见。沈御离半点儿迟疑也没有,让绕林扶着他,脚步虚浮一步三晃地去了。
他们两个算是早的,后面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以及他们的母亲们,凡是在宫里的都来了。
绕林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聚在一间屋子里,耳朵里只觉得嗡嗡嗡到处都是声音,竟比在麻雀窝里还要吵。
沈御离起先还蔫头耷脑地站着,后来看见大皇子、三皇子都被人抬着半躺在椅子上,他忙也摇晃了两下,靠着绕林的肩膀慢慢地滑了下去。
周围响起了一小片惊呼,但每个人都没有太过惊讶,因为在场的其余六位皇子都躺着呢,第七位当然也要躺下才算整齐。
只有钱昭容的脸色比别人的格外苍白些,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沈御离,像盯着什么猛兽似的。
所有人都到齐了之后,皇帝才带着一大群太医姗姗来迟。
众太医显然早就交流过了,一进门就各自分散开来,去替几位奄奄一息的皇子们诊脉看病。
沈御离这里也有幸分到了一个。
那个年轻的太医正伸出手要来诊脉,钱昭容忽然开了口:“张大人,您且看看四殿下五殿下病情如何?昨夜小九病势危急,我宫里两位太医都走不开,若耽搁了另外几位殿下的病情,让我如何过意得去!”
叶贵妃秀眉微蹙,怯怯地问:“昨晚四殿下五殿下都没能请到大夫吗?”
钱昭容红了脸,低着头道:“是妾身的错。”
张大人是太医院的掌院,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家。此刻看见钱昭容窘迫,他忙走到沈钦身边熟练地看诊,同时沉声劝慰道:“昭容娘娘不必多心,您身边有三位殿下需要照顾,自然比别处更加要紧些。况且四殿下五殿下病势皆不算沉重,娘娘无需愧恨。”
“真的吗?”钱昭容面露喜色,“五殿下病势不重真是太好了!劳你再好好看看四殿下,这孩子要强,别是硬撑着的!”
张太医依言转到沈御离面前,取代了那个年轻的太医搭上他的腕脉,看着绕林问:“四殿下是什么时候发病的?”
绕林一脸懵,沈御离只得自己答道:“昨晚睡得早,原本没觉得有什么。后来不知怎的就醒了,只觉得身子不听使唤,倒不像是什么大病。”
这会儿绕林也已醒过神,忙跟着嚷了起来:“这怎么还不算大病?你都晕过去了、都烧得说胡话了!”
张太医微微皱了皱眉,手指在沈御离的腕上搭了半天,拈须道:“现下看来,殿下脉象倒是颇为稳健……”
绕林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心中狂叫:装什么不好偏要装病,这下露馅了吧?
沈御离神色平淡,不慌不忙:“是吗?今儿一早退了烧,我就觉得好得多了。想来我的命贱,没那么容易死吧。”
张太医看着他一脸无波无澜的样子,心里莫名觉得不对,糊里糊涂就把“根本没病”四个字给憋了回去。
倒是钱昭容忍不住追问了一句:“我看四殿下面色红润,跟其余几位殿下大不一样。太医,这样是否就意味着已经彻底好全了?”
张太医站起身来,恭敬道:“少年人身体健旺,恢复得格外快些也是有的。”
钱昭容闻言默然良久,悄悄向旁边的冲虚真人使了个眼色。
后者清咳一声,一甩拂尘站了出来:“张太医,依你看,此番几位殿下同时发病,是何缘故?”
“这……”张太医捋着胡子,脸上现出了几分难色:“病情来势颇凶,且几位殿下病征并不完全相同,只怕还要太医院众人会同斟酌些时日,方能定论。”
冲虚真人不屑地哼了一声:“九殿下病势极为凶险,虽说今早进了些饮食,你又如何敢说病势不会反复?都要等着你太医院‘斟酌些时日’,那代价只怕未必是你能担得起的!”
张太医被他说得额上冷汗涔涔,两腿一弯就跪了下来:“陛下,非是我太医院敷衍,实在是这病来得蹊跷……”
老大夫出言谨慎,又怕皇帝发怒,一时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下去。
旁边却有个年轻的太医急着接上了话:“陛下,虽说时气所感,常有多人同时发病之先例,但此番病者尽是皇子,嫔妃公主乃至底下人皆平安无恙,实非寻常。微臣斗胆揣测,此病若非中毒,便是邪祟!”
“大胆!”钱昭容脸色倏地一沉,“陛下面前,岂容你胡言乱语!宫中有陛下龙气庇佑,又有冲虚真人坐镇,哪里来的邪祟!”
那太医吓得噗通跪在了地上,连连叩头。
一直阴沉着脸没说话的皇帝终于揪揪胡子,开了口:“没有邪祟,那就是中毒了?你们的意思是,有人在宫中搞鬼,给朕的儿子们下毒?”
浑身浮肿的三皇子沈御宇气若游丝:“我不信。我本来就已经没有几天好活了,谁还会费心思给我下毒?这分明是……浪费毒药。”
几个年小的公主闻言连连点头。
钱昭容恨声道:“那也说不准。心肠歹毒之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歹毒的。或许那人与三殿下有仇,不愿三殿下过得安稳也是有的。”
沈御宇听到“有仇”二字,立刻就回头看向了沈御离。
后者当然没有回应,耷拉着头靠在绕林背上坐着,一副大病初愈还很虚弱的样子。
钱昭容低头沉吟片刻,拍拍衣袖跪了下来:“陛下,事关重大,断断不可姑息!请陛下下令搜宫!”
“陛下,”叶贵妃忽然也跪了出来,急急劝道:“正因事关重大,所以更要加倍审慎,以免歹人借机生事!妾身以为,此事当交由太医院……”
“贵妃姐姐!”钱昭容怒声打断了她的话,“正是因为太医院不能凭空揣测,所以妾身才会提议搜宫!等侍卫们搜出实物,事情就可以真相大白,要治好诸位殿下的病也就不难了!如今姐姐阻止搜宫,是何缘故?是因为姐姐无儿无女,觉得这场阴谋落不到您的头上,还是因为姐姐心中有鬼,生怕在您的宫里搜出点什么来?”
叶贵妃被几个尖锐的问题砸得面红耳赤,只会摇头说“不是”,再无辩驳之力。
大获全胜的钱昭容再次向皇帝俯伏:“请陛下定夺!”
“搜!”皇帝面色阴沉,冷冷地说了一个字。
钱昭容的脸上立刻露出了几分笑意,使她整个人显得有些凶狠。
当然这也可以理解。她的三个儿子都病得厉害,这一夜还不知如何惊惧绝望,即便她此刻要挥刀砍人,也是情理中事。
于是满宫里的侍卫和太监都被调动了起来,像强盗一样闯进每一处有人的没人的宫殿,从娘娘们的卧房到太监们的杂物间,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肯放过。
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几乎搜了整整一下午,期间不断有意外收获被呈报到皇帝面前。
宫女太监对食这种事就不必说了,谁偷了谁的首饰了、谁藏了谁的物件了这种小事更加没有人肯听。值得一提的是嫔妃与侍卫私通的事竟然接连发现了两起,气得皇帝大发雷霆,当场砍杀了不少人。
气氛不可避免地越来越凝重了。照这个趋势下去,一旦抓到了此次对皇子们下毒手的真凶,皇帝积攒的怒气加倍发泄出来,后果必定不堪设想。
绕林难得如此安静,瞪大眼睛不住地观察着众人的脸色,提心吊胆瑟瑟发抖。
倒是沈御离一直好像置身事外似的,靠在绕林的背上昏昏欲睡,对明里暗里看过来的那些目光完全置之不理。
时间长了,也就没有人格外关注他了。
日色渐渐变得昏暗,就连一开始极力主张搜宫的钱昭容也紧张起来,手中扇骨几乎捏断。
傍晚时分,这场声势浩大的搜查终于结束了。
最后一队侍卫回来的时候,既紧张又兴奋地捧出了一个颇不起眼的木盒子,奉到了皇帝面前:“陛下,东西在这里!”
皇帝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急呼太医:“快来看看这是什么毒药!”
“陛下,不是毒药!”侍卫忙道,“是别的东西,冲虚真人一看便知!”
冲虚真人闻言忙上前替皇帝打开了盒子,之后立刻就皱起了眉头:“怎么会……”
皇帝和站得近的嫔妃宫人们也都同时看见了:那盒子里放着的是一排制作得十分粗糙的小人,心脏位置扎满了针。
虽然并不是每个人都了解这些东西,但只看这模样,众人就已经齐齐吓得白了脸色。
钱昭容第一个惊呼起来:“天呐,这是……拿走拿走,快拿走!这种肮脏东西怎么能出现在陛下眼前!你们是疯了吗!”
一直不多话的刘贤妃看了一眼,神色复杂:“居然真的有这种东西。看来几位殿下的病,与这东西脱不了干系了!”
钱昭容听见这话就哭了起来:“自然是这个缘故了,可这东西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少不得要有一些邪术……宫里就连宫女太监都是正经人家的孩子,怎么会懂这个?必然是那些低贱的贼子,才会知道这些歪门邪道……”
皇帝闻言便又看向了冲虚真人:“这些破纸,真的能让人生病?是你们道家的妖术不是?”
冲虚真人正在出神,闻言忽地一颤,慌忙辩解:“正经道家是没有这些东西的,但下头那些歪门邪道的确会弄这个。假借道家之名,行些阴诡之术,天师真人一向对此深恶痛绝。”
皇帝盯着盒子里的东西沉吟不语,钱昭容已忍不住追问:“这些脏东西到底是从何处搜来的?”
为首的侍卫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
钱昭容莫名地打了个寒颤,忙又看向那只盒子,忽然头顶上像挨了一记闷棍,整个人瞬间晕头转向。
这只盒子!这只盒子是哪里来的?她怎么从不记得还有这么件东西?
没等她脑海中理出头绪,那侍卫已经躬身向皇帝禀道:“陛下,这只盒子正是从钱昭容卧房床下翻出来的。”
“不可能!”钱昭容立刻尖叫起来,“怎么可能在我的房里,明明是在——”
她的声音戛然顿住。
叶贵妃却不肯放过这个话头,立刻接起来追问道:“昭容妹妹,这盒子本来应该在何处?”
此时钱昭容已经反应过来,黑着脸反问:“我怎么知道应该在哪儿?我见都没见过这东西!”
说完这话,她的视线却下意识地移到了沈御离的身上。
叶贵妃嗤地笑了:“昭容妹妹不会想推到四殿下身上吧?据我所知四殿下从前的住处破败得连一块完整的木板都没有,绝无可能藏有这样的盒子;至于如今的听水轩,寥寥几件摆设都是新添的,册子上明白得很。妹妹不妨召管事的奴才来问问,四殿下手中有没有这样一只盒子?”
“不是我的!”沈御离听见提到了他,忙抬头插话:“贵妃娘娘,那盒子里是什么?毒药吗?我从前被关在府里,后来被关在宫里,绝无可能出去学些歪门邪道……”
“就是你!”钱昭容尖叫起来,“你前几天还出宫去替楚贵妃送葬了,从宫外带回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又有什么稀奇!”
沈御离嘲讽地笑了一笑,叶贵妃已替他反驳道:“四殿下回宫时什么也没带,一身衣裳还是透湿的,此事乃是宫门侍卫和朝中几位大人亲眼所见!怎么昭容妹妹对此还有什么疑虑吗?”
钱昭容颓然地跌坐在地上,喃喃道:“不对,不对!这东西……我屋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有人栽赃!陛下,这一定是有人栽赃陷害……对了,三殿下!三殿下也是前几天才刚刚出宫回来,在外面吃了大亏,难保不心生歹意报复别人,甚至想拖着所有兄弟陪他去死……”
“你够了!”皇帝忍无可忍,大怒拍桌:“你还要赖谁?要不要把在场所有人都赖一遍?或者再试试赖到朕的头上?”
钱昭容慌忙摇头,扑在地上大哭:“妾身不敢!可是陛下,妾身实实冤枉啊!这种东西……妾身若知道自己屋里有这种东西,必然会百般遮掩,又怎么可能主动提议搜宫!”
皇帝捏着胡须想了一阵,似乎觉得她的话也颇有几分道理。
钱昭容见这句话起了作用,忙又趁热打铁,哭道:“陛下,别人至多有一个儿子,妾身一人就有三个,宫中对此心怀怨妒者大有人在,栽赃陷害并非不可能,请陛下明察!”
她这番话说完,八皇子九皇子终于也在小太监的解释下明白了事情的厉害,忙也拖着病体扑过来,跪地痛哭求情不止。
本来依着皇帝的脾气,到了这一步就该大手一挥说一个“斩”字。可是看着下头两个哭唧唧的小儿子,皇帝冷硬了一辈子的心肠里忽然觉得有些不忍,于是就犹豫了那么一小下。
叶贵妃见状立刻觉得不妙,忙又指着钱昭容呵斥道:“此刻你自己喊冤倒是喊得顺口,先前红口白牙想推到三殿下四殿下身上的时候怎么就不说冤枉了?依本宫看,你就是想栽赃别人不成,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她这话原是猜测,不料钱昭容自己心里有鬼,闻言吓得又是一颤,下意识地看向沈御离。
后者依然满脸茫然。
钱昭容知道已经咬不住他了,慌忙移开目光,哭道:“先前确实是我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可我也只是因为被这场变故吓懵了才会如此……贵妃姐姐没有亲生的子女,自然不知道当娘的心思!您看看小九病得这个样,昨天夜里……昨天夜里他差一点就撑不过来了!亲生的孩子出了这样的事,我当娘的怎么可能不方寸大乱!”
叶贵妃还想说什么,旁边刘贤妃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角,她就不说了。
钱昭容见状松了一口气,忙抬起头来捋捋自己哭乱了的头发,缓了缓语气,继续说道:“陛下,妾身再怎么丧心病狂,也不可能扎纸人诅咒自己的孩子啊!您且看看这些纸人上是否写着诸位殿下的名字或者八字,就见分晓!”
皇帝受了她的提醒,果真一张一张捏起那些纸人细细翻看,然后脸色重又沉了下去。
刘贤妃在旁看得真切,一脸震惊:“这……昭容妹妹,这里不多不少五张纸人,写的正是五位殿下的名字,只除了您宫里的三位殿下没有!”
“怎么可能!”钱昭容再次惊跳起来,“明明应该是七张!”
“嗯?”皇帝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对劲的气息。
旁边叶贵妃也吓得掉了眼泪,惊呼:“昭容妹妹若不知情,又为何会觉得纸人应该是七张?”
皇帝自认虽然粗鲁,却并不愚蠢。事情到此已经真相大白,他嘭地一拍桌子,下了令:“来人,将钱昭容拖下——”
“父皇,且慢!”一声清越的少年音响彻大殿,成功止住了侍卫们的下一步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