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美人啊!”绕林喜出望外,几乎立刻就要扑过去。
但是转瞬之间她又清醒了过来,欣喜变成了惊恐,咚咚咚连着向后退了七八步,脸上欢喜的笑容变得有些讪讪。
“那……那什么,原来你没事啊?”她试探着向那大美人打招呼。
对方却并不领情,张嘴发出一声怒吼,整个鬼飞快地向她飘了过来。
“哇呀——”绕林发出一声哀嚎,双手抱头开始撒丫子狂奔。
一边跑一边疯狂腹诽:果然做妖不能太善良!为一只厉鬼提心吊胆好几天又能怎么样以为对方会把你当自己妖了吗不可能的!厉鬼就是厉鬼她只会想方设法吃掉你杀掉你吓死你……
绕林越想越觉得憋屈、越想越觉得腿软,没费多少工夫就被截下来了。
一点新意也没有,她又被挂在了树枝上,手和脚都被衣服缠住了不能动弹,整个人晃晃悠悠像一只挂在树上的避债蛾。
大美人很缓慢很缓慢地绕着她转圈,于是绕林身边的温度实实在在地降下来了。
“你快别转了,再转就到冬天了……”绕林尽己所能作出最委屈的样子,可怜兮兮地哀求。
但大美人始终不为所动。
绕林可以很清晰地感觉到,这一次大美人对她的态度变了。
从前她之所以敢于稍稍放肆一点,是因为知道大美人对她有一点不明来由的亲近之意,好像不太可能会杀她似的。
但是今天,这种亲近感没有了。绕林清清楚楚地知道,一旦她有一点点让这大美人不满意的地方,今天可能就是她的死期了。
但是她并不想死啊!虽然父母和姐妹兄弟都死了,但是事实上麻雀的自然寿命差不多有十年啊,就算早已经当了祖姑母人家也依然是个宝宝啊喂……
绕林在心里疯狂大叫,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大美人不为所动,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冷冷地盯着她,脖子上面的那道血痕狰狞得吓人。
“你没有去杀姓沈的,”阴森森的鬼语声响在绕林的耳边,“你在那个老贼面前卑躬屈膝,你还救了他的儿子。”
绕林无言以对,莫名觉得脸上滚烫。
奇怪,她明明并不亏欠这个大美人,为什么要为没有听她的话而羞愧?
大美人不知道绕林的心声,只管宣泄着自己的愤怒:“你还在他的儿子面前做小伏低,当奴才伺候他……咱们楚家什么时候出了你这么没用的东西!”
啊哈?楚家?“咱们楚家”?
绕林惊愕地瞪大了眼。
下一瞬却又慌忙闭上了。因为,这会儿那个大美人的脸已经变得十分狰狞,一点都不美了。
什么大美人,她是厉鬼!厉鬼要狂化啊啊啊啊!绕林心里继续疯狂尖叫。
果然,下一刻那个大美人的双手就向她的脸上抓了下来,十根三寸多长的指甲像刀子一样,锐利得刺眼。
这是真的要吃麻雀脑子啊!!!
绕林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到了胸膛里,然后争先恐后地从喉咙里钻了出来,嘶喊声震耳欲聋。
没用的。
作为一只完全不懂任何术法的小妖,她在厉鬼面前就是一颗一捏就碎的麻雀蛋。
那些指甲抓到脸上来的时候,绕林白眼一翻安静地昏了过去,一声还没喊完的狂叫戛然而止。
耳边仿佛还能听到那个女鬼的声音,幽幽的,很阴冷:“宝儿,你太让我失望了!”
于是绕林十分庆幸自己昏过去了。
但她没想到的是,昏过去的后续不是无声无息告别人世,更不是黑甜一梦若无其事,而是一片扯心扯肺的剧痛——
就像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肉每一根骨头每一丝灵魂同时被利刃拉扯、悬挂在刀刃上那么痛。
这样还不如死了啊喂!有没有哪个好心的过路神仙随手送我上路?
绕林在昏睡之中崩溃大吼,十分不解这样的昏迷与醒着受罪还有什么区别。
……
与此同时,祈祥宫金灿灿的大殿里,沈御离跪在地上,头垂得很低。
这一次皇帝身边没有那群金光闪闪的妃子,甚至太监也只有两个,但气氛一点也不比人多的时候轻松。
“你在狡辩。”皇帝的声音阴沉沉的,就像夏天午后气压最低时响起的那道闷雷。
沈御离没有打颤。他将双手紧握成拳撑在地上,低着头一字一顿地道:“儿臣不敢。”
“你不敢,”皇帝冷哼,“那个小奴才可敢得很!祈祥宫他都闹过好几次了,朕的嫔妃他也逼死好几个了,他还有什么不敢的!”
沈御离努力把头垂得更低一些,小心地辩解:“那奴才只是性子野了些,儿臣近日一直在用心教导。他若有不当之处,父皇便是打死他也当得,只是……有些大罪,他断断不敢犯的。”
“哼!”皇帝冷笑,脸色十分不善:“满宫里都知道了,你还在狡辩!也罢,既然你说‘打死无怨’,那就即刻把那狗奴才拖来打死吧!”
沈御离跪在地上许久没有答话。
皇帝要打死一个奴才,是不需要什么缘由的。这两年宫里无缘无故死掉的奴才多到数不过来,再死一个绕林当然也不算什么。
“儿臣谨遵圣谕,”沈御离听到自己的声音说,“那奴才惹了父皇生气,的确该死。”
皇帝对这个答复勉强满意,冷哼一声,向小太监挥了挥手:“去传令!”
传令宫中,捉拿内侍绕林,杖毙。
沈御离认认真真地行罢礼退了出来,看着侍卫们领命从他身边跑过去,脸上始终没有什么表情。
沈钦颠颠地跑着迎上来,圆圆的胖脸颤个不住,小眼睛里写满担忧:“怎么样怎么样?父皇有没有大发雷霆?有没有打你?那些侍卫是去做什么?你们两个人的事……你对父皇承认了吗?”
“承认什么?”沈御离脚下顿住,脸色阴沉地看着他。
沈钦吓得一颤,慌忙堆起笑脸:“没什么没什么,那些无稽之谈,我一个字都不信!……所以你在父皇面前也否认了?父皇信你了没有?”
沈御离收了怒气,重重地跺了跺脚,甩袖就走:“父皇的心思,咱们谁猜透过?不止咱们,恐怕全天下都没有人猜透过!”
这倒也是事实。
天下皆知当今皇帝是一个莽夫,喜怒无常,不可以常理揣度之。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朝堂和宫中很少有人敢揣测皇帝的心意。
伴君如伴虎,胆大的富贵险中求,胆小的缩缩脖子敬而远之,仅此而已。
此刻沈钦也不敢猜,只好换了一种问法,加倍小心:“所以父皇没有发怒?那帮侍卫是做什么去?”
“没发怒。”沈御离一板一眼地答,“那些侍卫是奉父皇的命令去捉绕林归案,杖毙。”
“嘶——”沈钦笨拙的左脚踩了自己的右脚,疼得他整张脸瞬间皱了起来。
沈御离伸手扶了他一把,皱眉不语。
沈钦好容易站稳了,急得跺脚:“父皇要杀那个小子?都这样了你怎么还不慌不忙的?这是要出人命了!”
说着话二人已走进了一处园子,沈御离随便找了条石凳躺下,枕着胳膊冷冷地道:“父皇圣谕要杀,我着忙又有什么用?何况那奴才也的确不像话,他若不死,还不知道后面又要给我惹出什么麻烦来!”
沈钦被他冷冰冰的语气吓到了,呆站了好一会子才小心翼翼地在一旁坐下,这次却是连话也不敢问了。
问他心疼不心疼那个小太监?
这话一出口,且不说沈御离生气不生气,答案却是完全可以预料的:他一定会说“有什么好心疼的?”。
但是,沈钦一脸为难地想,怎么可能不心疼?
若真不心疼,上午好容易遇见了,又为什么故意把人气走……这分明是料到了会有麻烦,撵那个小太监自己逃命去了!
也不知道那小太监能不能领会他的良苦用意。沈钦偷偷观察着沈御离的脸色,觉得自己这个做兄弟的真是操碎了心。
可惜这事也不是操心就能解决的啊!沈钦叹气。
实在不明白好端端的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那个小太监不过是伶俐了些、性子冒失了些、生得秀气了些、嗓音尖脆了些……怎么就被人传成那样了呢?
那种传言无论放到谁身上都不好听,何况是天家贵胄。其实这样想想早些把那奴才打死了也好,趁现在流言还没有传得天下皆知,快刀斩乱麻不失为明智的选择。
否则等到多年后,离那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遥的四哥若是再被人提起这件事、甚至为这件事而被天下人诟病,那才叫难过呢。
帝王之路从来都是不好走的,牺牲一个……可心的小太监,实在算不得什么。
沈钦的心里飞快地转过了几百个念头,最终还是没忍住怯怯地开了口:“那个……你也别太伤心了,绕林那性子确实不太适合在宫里……呸呸,我是说,这也不是你的错,他一个奴才……你到时候替他收了尸,葬得体面些,也就算是尽心了。”
“嗯!”沈御离烦躁地应了一声,哗啦一下站了起来。
沈钦吓了一跳,忙也跟着站起,慌里慌张:“四哥四哥!你……你可千万别跟侍卫们冲撞啊,父皇的颜面不是好扫的!”
沈御离原本也没打算做什么,听见这话也只是胡乱答应了一声,心中加倍烦躁,恨不得找东西塞上沈钦的嘴。
然而事不从人愿,沈钦的嘴没堵上,皇帝身边的小昌子却又颠儿颠儿跑来了,满脸喜色:“哎哟我的四殿下,奴才可算是找着您了!”
“昌公公,”沈御离转过身,语气温和:“你怎么来了?是不是父皇还有什么吩咐?”
“我的四殿下哟!”小昌子的声音腻得仿佛能捏出油来,脸上五官完全挤在了一起,整张脸活像个蒸塌了的馒头,却很明显是在笑:“四殿下大喜,大喜啊!”
沈御离努力在唇角勾出一丝笑,心里却直犯嘀咕,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可“大喜”的。
只见小昌子很气派地挺了挺腰杆,清咳一声,哗啦展开了一幅卷轴,高声叫道:“陛下有诏,四皇子沈御临跪接——”
沈御离只得跪了下去。
只听小昌子用唱戏似的高亢的声调念道:“圣天子诏:封四皇子沈御临为庆王,赐承恩巷宅邸一座!赐丞相陈文起之嫡幼女令婉为庆王妃,仲秋节后完婚,钦此!”
沈御临没有接旨,他已经呆住了。
旁边沈钦忽然用力在他肩上拍了一把,怪叫起来:“啊哈!赐婚!你要娶亲了!”
沈御离猛然回过神来,立刻咬牙挤出笑容,俯身接旨:“儿臣,谢父皇,万岁万万岁。”
小昌子满面欢容将圣旨递到他手上,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四殿下,哦不,现在该叫您庆王殿下了!您可是陛下八位皇子之中第一个封王的,其余几位殿下都没封!这是上上荣宠,上上荣宠啊!”
“多谢你,”沈御离真诚地看着他,“劳你辛苦跑这一趟。可惜我穷酸,没有什么可送你的。”
“哎哟!”小昌子忙又行礼,“殿下您可千万别说这个,陛下让奴才来传这道旨,这就是奴才的福分!殿下若真要谢奴才,成亲的时候赏奴才一杯喜酒喝,奴才一辈子的福运就算是稳稳的了!”
沈御离道了声“一定”,脸上的笑容很有些勉强。
小昌子见状迟疑了一下,随即压低了声音笑道:“陈家那位小姐,殿下没见过吧?奴才有幸在先头楚贵妃娘娘的宫里看见过,那当真是雪肤花貌,天上少有地下无双的一个大美人!听说是知书达礼秀外慧中,早些年求亲的人家就踏破了门槛呢!听说年纪是比殿下大了两岁,殿下您可千万别介意这个,大两岁的姑娘才更温柔体贴,旁人求都求不来呐!”
“我知道,”沈御离翘起唇角加深了笑容,“父皇安排的,自然是最好的。”
小昌子对他的反应很满意,又说了一大串的吉利话,然后才意犹未尽地带着小太监回去交差了。
沈御离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沈钦又哈哈笑着上前来,抚掌笑道:“这算不算因祸得福?三哥已经是不中用了,可你前头还有大哥二哥呢!真没想到短短一两个月,你竟成了父皇眼里的头一份!庆王,庆王,哈!这个封号也好,四哥,你的前程,贵不可言啊!”
“你就别跟着凑趣了。”沈御离沉下脸,看着眼前的一丛芍药:“谁知道是福是祸!”
“当然是福!”沈钦半点儿迟疑也没有,“封王、赐婚,不都是好事?再说你那个岳父可是朝堂上一言九鼎的,他心尖尖上的小女儿嫁给你,你就等于是娶了半个朝堂啊!四哥,你……”
“别说了!”沈御离烦躁地打断了他的絮叨,“我心里烦得慌,你让我静一会儿!”
沈钦看他脸色实在不善,只得住了嘴,却又有些不甘心,低声嘀咕:“怎么还不高兴?丞相的小女儿很好啊!就是大了两岁,十七岁也不老啊……人家还没嫌你小呢!身在福中不知福,你不想娶让给我好了!”
沈御离将他的嘀咕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中,只是懒得理会。
丞相的女儿好不好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再好也不可能比那个追出宫门给他送药的粉嘟嘟的小姑娘好。
封王、赐婚,这都是他从前曾经热切盼望过的,他原本以为需要经过很长时间的努力、经过很艰苦的过程才能得到这些。
没想到会得来的这样容易,更没想到在得到这些荣宠的时候,他的心里竟连半分喜悦也没有。
此刻他只想知道,那个小太监是不是已经落到了侍卫的手里、是不是当真被杖毙了?
这件事他不方便开口打听,只能任由那些忧虑生长蔓延,像巨石一样压在心头,挥之不去。
沈御离烦躁地坐了下来,随手折下一根探进来的花枝,攥得满手都是汁水。
沈钦大着胆子在他旁边坐下来,小心翼翼地劝慰:“四哥,你要往好处想:封了王,出宫建府,那就算是正式成家立业了!到时候很多事情都可以自己做主,总强似在宫里守着这样那样的规矩,还要处处被人钳制、处处被人明害暗害……”
沈御离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沈钦心中一喜,忙又补充道:“可心的小太监以后还会有的,到时候养在你自己的府邸里,外人还有谁管得到?四哥,人总要向前看,要怪就怪那个绕林出现的时机不对吧!”
沈御离扔了手里的花枝,叹口气:“所以你觉得今日这道旨当真是好意?”
“当然啊!”沈钦一点迟疑也没有,“别人求都求不来呢!”
他顿了一顿,见沈御离不接话,忙又继续道:“而且陈相在民间风评非常好,你做了他的女婿,背后的闲话或许也会少一些,至少应该不会有人再说你……说你有那个断袖之癖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