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御离直起腰,扯了扯绕林的衣袖,摇头。
绕林用力将衣袖拽回来,迎着满殿的目光粲然一笑,然后转身指向沈清月:“他啊!”
沈清月愕然,也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我?”
绕林点点头,确认道:“没错,就是您,二皇子殿下。”
沈清月嗤地笑了:“绕林,不要开这样的玩笑。我与四弟一向并无仇隙,素日却也不算亲厚,未必能经得起挑拨和猜疑。”
他的脸上自始至终没有露出半分慌乱之色,只在惯常的清冷平淡之外添了几分无奈,分明当绕林是个没轻没重胡乱玩闹的孩子。
群臣见状,最初的惊愕愤恨渐渐地缓和了几分,各自生出了几分疑虑。
二皇子实在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啊!
皇帝也不信,气得两条眉毛都竖了起来,胡子揪得绷直:“混账东西!你敢诬赖朕的儿子,朕叫人剐了你!”
沈清月躬身向皇帝施礼,求肯道:“请父皇息怒。这孩子能替四弟辩冤,可见聪慧过人,是个可用之才。请陛下免了他的死罪吧!”
绕林偏过头向他笑了笑,行礼道:“多谢二殿下替我讲情。我刚才说您是幕后黑手,这句话——真真是半点儿掺假也没有,如有污蔑,我愿意受千刀万剐之刑!”
说到最后,她站直了身子,脸上的笑容也没有了。
沈清月也跟着直起了腰,那张极清秀的脸绷得紧紧的,显是竭力忍着愤怒,再也没有了先前的从容淡定。
可想而知他心里有多么委屈。
皇帝气得绕着龙案走来走去:“又是你这个混账东西,每次都弄得鸡飞狗跳!朕就该早杀了你!”
“这就是我要说的,”绕林仰头,“陛下,我可以向您揭穿二殿下的真面目,但是我有一个条件——所有事情真相大白以后,请陛下饶了我的性命!我不想再被人追杀跑来跑去了!”
皇帝正被她气得发昏,闻言不免怒气更盛:“你休想!你个不知廉耻的混账东西,引着朕的儿子不学好,搞那些乌七八糟的!朕要是不杀你,还不知你要把朕的儿子祸害成什么样!”
绕林并未被他的怒气吓住,反倒又向前迈出两步,目光闪闪:“所以陛下,如果我没祸害您的儿子,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皇帝瞪眼不答。
绕林仍旧回过头去面向群臣,眯起眼睛笑得像只猫:“我知道你们都在心里骂我呢,你们暗地里都说庆王好龙阳,都是我引得他不学好……”
殿中立刻响起了一片乱糟糟的咳嗽声。那两个字分明是烫耳朵,倒叫这些人闹得好像是烫嗓子似的。
绕林低头向沈御离眨眨眼睛,笑意更深:“我说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不白之冤呐!你们四殿下是个小傻子,这么长时间了连我是女孩子都没看出来,他好的哪门子龙阳哦?我又是怎么引得他不学好哦?”
女孩子?怎么女孩子?!
群臣相顾愕然,皇帝也瞪大了眼。
沈御离亦直起腰来,满脸错愕,一双眼睛瞪得极大。
绕林哈哈大笑:“我就知道你会是这个表情!怎么样,没想到吧?你总嫌我像个女孩子,为什么就不想想我可能真的是个女孩子?”
沈御离瞪着她看了半天,脸上惊愕之色稍缓,眉头皱起:“朝堂之上,不要瞎闹了。”
绕林向他扮个鬼脸,又看向皇帝:“喂,你看到了!我没有引你的儿子好龙阳,更没有那什么……秽乱后宫!所以我是不是不用死了?”
“你若真是女娃,欺君之罪,一样要死!”皇帝黑着脸。
绕林吓得缩了缩脖子,揣手后退:“既然横竖都要死,那我不说话了!让四殿下继续蒙冤受屈吧!让二殿下继续逍遥法外吧!让你的儿子们继续一个接一个被坏人害死吧!”
皇帝气得轰地往香炉上踹了一脚,转身回去坐下,怒喝:“混账东西!朝堂上轮得到你跟老子讨价还价?说!”
香炉摇摇晃晃、摇摇晃晃,最后终于支撑不住轰地倒下了,发出一声巨响。
绕林吓得腾地跳起向后一蹦,落到地上打了个趔趄,然后强行控制住表情,严肃地道:“哦。”
“等等!”沈清月忽然出声喝止,然后躬身向皇帝行礼:“父皇,事关儿臣与四弟清白,儿臣认为还是谨慎些好。在这个奴才开口编造故事之前,儿臣希望先有人来为他验明正身——他是太监还是女子,总不能只听他一张嘴说话就算数吧?”
二皇子此生怕还是头一次这般咄咄逼人,显然是被气坏了。
或者,在绕林看来,他是慌了。
小麻雀笑嘻嘻,挑衅地看着他:“如果证实了我确实是女的,你就认罪吗?”
沈清月移开目光不肯回答,只道:“你先验过再说吧!”
陈文起等人此时也回过神来,忙跟着附和,再三要求绕林必须先验明正身再来说话。
于是皇帝就指向了小昌子:“你带那奴才到偏殿去……”
“他不行!”绕林立刻跳起来反对,“陛下,我是女的哎!你叫个太监给我验身……就算太监不是男人,那我心里也别扭啊!何况昌公公还那么丑!”
小昌子气得脖子都青了。
皇帝只觉得绕林实在太啰嗦了,有些不耐烦听她说话。
倒是沈清月还有几分耐心,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婆子:“让我的范嬷嬷和五弟的康嬷嬷来验,如何?你若信不过她二人,可以让小昌子在旁监督。”
“我说了,小昌子丑!不行!”绕林在这一点上很坚持。
皇帝实在被闹得烦了,气冲冲地向旁边的另一个小太监小安子吩咐道:“你去!”
绕林看看这小安子长得还行,总算是勉勉强强地答应了。
殿中君臣居然不约而同地齐舒了一口气。
一刻钟后,绕林和两个嬷嬷一个太监一起从偏殿走了回来,拉着脸,一副受了大委屈的样子。
沈御离难得有耐心这般细致地观察他。隐隐记得上次细看还是初识那天,这小子大言不惭地夸自己好看。
嗯,如今再看也依然白嫩可爱,下巴比先前圆润了几分,鼻尖依然翘挺,眼睛又大又亮,仿佛藏着满天星光……
居然的确挺像个很好看的女孩子。所以他先前为什么没有往这个方向想?
沈御离百思不得其解,耳边已听到沈清月的声音急急地问:“如何?”
范嬷嬷眼光微闪,正要抢先说话,小安子已开口道:“已验过了,确定——”
“嗯哼!”小昌子重重地哼了一声。
小安子吓得噗通跪下了:“昌公公饶命,昌公公饶命!小的一直记着您说的话,可是今儿这事瞒不过啊!即便奴才听您的话撒了谎,绕林被打死以后还是要验身,那时候真相还是藏不住……”
“什么乱七八糟的!”皇帝气得肺都快炸了,“让你说话你就实话说,你给小昌子磕什么头?”
殿中静了一刻,沈御离低声道:“小安子吓成这样,只怕是有什么隐情吧?”
皇帝拍桌:“说!”
小昌子吓得忙跪了下来,小安子却已抢着哭道:“奴才该死……昌公公素日常嘱咐我们做事要机灵着点,凡事多偏帮着二殿下,日后少不了好处……绕林这件事奴才本该照实回禀,可是昌公公故意冲着奴才咳嗽,分明是提醒奴才不要忘了他素日的嘱咐……陛下,奴才不敢说谎啊!”
“陛下,他胡说,我没有!”小昌子急了。
小安子却比他更急,抬起头来梗着脖子就跟他吵:“你有!从前你是三殿下那边的,后来三殿下落了水身子不行了,你立刻就倒向了二殿下,还暗地里嘱咐给三殿下治病的太医不必用心,所以三殿下才会走得那么快……前一阵子钱昭容出事,就是你日日给二殿下传递消息,教他不要轻举妄动,又教他在陛下仲秋节思念钱昭容的时候故意在井栏边哭泣,这才引得陛下动了恻隐之心……”
“够了!”皇帝轰然怒吼,“好哇,你们一个个……都当老子是傻子,哄着玩吗?!”
“父皇!”沈清月跪在地上膝行上前,“安公公所言之事,的确是有的。但儿臣想讨父皇欢心并非出于歹毒之意,只是觉得父皇重情,母妃去后难免思念,故此多向昌公公打听了些消息,为的是寻个时机带着两个弟弟陪陪父皇,彼此宽慰……”
“行了!”皇帝不耐烦地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承认了就好办!小昌子身为朕的贴身近侍,勾结皇子、图谋不轨,拖下去乱棍打死!”
皇帝不愧行伍出身,杀人偏爱乱棍打死,既简单又痛快。
小昌子还待辩解,旁边已有侍卫上前动手。他素日耀武扬威得罪人甚多,到这会儿竟连一个替他说话的也没有。殿中太监们互相交换几个眼色,隐隐都有欢喜之意。
处置了一个人,殿中便安静了几分。小安子终于得空,忙说道:“回禀陛下,范嬷嬷康嬷嬷她们验过了,绕林他……她的确是女孩子,不是太监。”
众人先已猜到这个答案,闻言也并不意外,只是怀疑的目光齐刷刷看向了沈清月。
只有沈御离脸上红一阵青一阵,目光灼灼的有些烫人,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绕林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冷哼一声瞪向沈清月:“喂,听见了么?你还有什么话说?”
沈清月看看范嬷嬷,后者向她摇头,叹口气示意无能为力。
于是满殿的目光盯得愈发紧了些,沈清月一向自负的表情管理隐隐有了几分崩溃的迹象。
“绕林,”他定定神沉声开口,“你一个女子,为何冒充宦人,混在四弟身边?你是何人安排进宫的?意欲何为?”
竟是要抢先问罪了。
墙角黑暗处一道别人看不见的红影飘了进来,冲着绕林飞快地说了几句什么。绕林嗤地笑了笑,依旧嚣张:“我是何人安排进宫的?二殿下,我进宫的时候,您还在漠北边陲放羊呢!我生在宫城长在宫城,上一朝的皇帝没管我、这一朝的皇帝也没管我,倒是您来管我哦?”
沈清月被她堵得一滞,一时无言。
本朝皇帝占据了宫城之后,确实并未将前朝的宫女太监尽数逐出,毕竟那是动辄上万的大数字。
他只是把前朝皇帝后妃宫里的亲近之人杀了撵了流放了,其余无关紧要的小宫女小太监就依旧留着使唤,也的确有可能会出现绕林这样被遗忘了的、甚至来历都闹不清的。
至于说“生在宫里长在宫里”,众人倒是都没有多想,只当是小丫头在吹牛。
只有皇帝的儿女才可以“生在宫里长在宫里”。本朝皇帝拿下这座宫城的时候,楚家的那些小娃娃早就死得干干净净了,一个都没剩下,这一点皇帝和朝臣们都很确定。
所以沈清月怒视着绕林,也只是冷冷地道:“既是前朝旧仆,就更不该有此荒诞之事!本朝入主以来,特命人将不愿出宫的内侍宫人重新造册、重新安排,那时你又在何处?”
绕林看了看墙角,梗着脖子同样冷声回他:“那时我病着呀!我躺在窝……屋里动都动不了,我倒想出来登记造册混口饭吃,可也得爬得动才行啊!”
沈清月还想说什么,绕林又跳着脚嚷了起来:“你有完没完啊东问西问没有一句正经的!我是你学堂的师傅吗我要有问必答?我是你的教养嬷嬷吗我要回答你一百万个为什么?要不要我再给你唱个摇篮曲呀?你要拖延时间闹到这会儿也够了吧?你自己不饿,陛下和诸位大人还等着吃饭呢!你到底什么时候让我说正事儿?”
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好些人仿佛至此才忽然想起今日闹这一出是为了什么。立刻有急性子的官员追着问:“既如此你倒先说明白,二殿下设局陷害庆王,证据何在?”
沈清月稍稍定神,立刻也跟着问:“不错,证据何在?总不能你空口无凭说我是幕后主使之人,我就要平白背负残害手足之名!”
绕林没着急回答这个“证据何在”,先问了一句:“现在陛下和诸位大人相信庆王是冤枉的了吗?”
皇帝吹了吹胡子没有答话,殿中有个胡子头发全白了的老臣沉声说道:“不错,此前所有凭据皆为假造,可见适才胡中丞所指的几项罪名都是子虚乌有;既然你是女子,‘庆王行止不端雅好龙阳’一说也已不通。庆王无辜蒙冤,其情可悯。”
“那你们还不让他站起来啊?”绕林立刻转向皇帝。
皇帝瞪着眼不耐烦地道:“年纪轻轻的,跪一跪也累不死他!你还不快说,磨蹭什么?”
绕林没了法子,回头来向沈御离无奈地摊了摊手,然后自己噗通一下坐在了地上:“其实吧——我心里明明知道二殿下就是坏人,可是我手里一点证据也没有!陛下要是生气,我就只能死了!”
咦,又耍赖?
群臣都没料到她会在形势如此大好的时候又来这么一招,人人都觉错愕非常。
沈清月哈地笑了出来:“你没有证据,却要指认本皇子是幕后主使之人?为何?七弟出宫了,三弟死了,如今轮到我,下一个又是谁?”
这是暗指沈御离残害手足了。
殿中群臣大半听得懂,绕林却不明白。她只是盘腿坐在地上,梗着脖子道:“我的确拿不到证据,因为证据已经被你毁了啊!帮你去宫外联络这些事的一个小太监叫小林子,天亮之前已经‘不小心’跌倒井里淹死了;陈相爷府上有个跑腿的奴才叫阿光的也是知情人,就是欺负人家姑娘的那个,但他在昨晚已经出城,这会儿应该已经跑出一百多里了;昨天早上你跟陈六小姐在夹道里说的那几句藏头露尾的话倒是有几个人听见,可那也算不得什么有力的证据,这会儿也没有摆出来的必要。——所以说,你做得非常干净,无愧‘光风霁月’的称号,当真像风一样不留痕迹、像月亮一样遮遮掩掩!”
“你!”沈清月被她给气笑了,“一个证据也拿不出来,骂人倒骂得痛快。如果这也算证据,本皇子可不可以说小林子是你推到井里淹死、以便栽赃给我的?”
“你不用岔开话题!”绕林昂着头并不露怯,“我并不需要拿出你指使人诬陷庆王的证据。我今日过来只为做两件事:第一是证明庆王清白,第二是证明你是个骗子、让陛下和满朝文武百官看清你的真面目!”
沈清月点头:“第一件事你已经做到了,而且做得很精彩。”
“多谢夸奖!”绕林又站了起来,“所以现在我要做第二件!”
沈清月很耐心地笑着,像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但是你没有证据,要如何做?”
“我没有证据,你自己就是证据!”绕林伸手指向他,用了自己最大的声音,嚷道:“沈清月,你和我一样,是女子易服改妆的!你不是皇子,你是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