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愿望之镇】,蒂姆的夜晚。
晚风在暮春的月光之下缓缓流淌,为这个幸福满足的城镇增添了一丝丝温暖。
歌舞升平,一家家酒馆之内,碰杯声不断,划酒的,猜拳的,打符文牌的......
金币,银币,铜币,就好像一道道席卷的龙卷风,疯狂地流入人们的口袋之中。
这里的住客是幸福的,因为他们的愿望已经得到了满足。
金钱,权利,女人,爱情......无所不有。
这里是【欲望之地】西斯格,一个充斥着贪欲和狡诈的地方,这里似乎是一个避风港,能够包裹住所有人的希冀,并给予回应。
马歇尔已经睡了,躺在春毛茸茸的身边,就像一只蜷缩着的小奶猫。
很香甜。
春却睁着眼睛,在等待着什么。
他亲昵地揉了揉马歇尔金色柔软的长发,轻轻拨开她额前的刘海,吹了一口气。
马歇尔没有动作,她已经睡得很深了。
春小心又小心地翻过身去,掀开薄薄的被子,当心地抽出自己的尾巴,轻声下床去。
他穿上鞋子,披上马歇尔为自己许愿而来的皮衣,无声地旋开客房的木门,悄悄地离去。
春要去许愿,他要让自己的两个弟弟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从遥远的命运彼岸回归。
他的神色复杂,面容严峻,走在空无一人,微风习习的街道上。
担心,愧疚,痛恨,害怕......
春的心情很忐忑,这也体现在他踟蹰行进着的双足之上。
镇子的中心就是这块巨大的石像,所以距离旅馆并不远。春听马歇尔说过,只要有愿望,那么什么时候都可以到那个石像前去许愿。
“唔......”春回头遥视着。
他开始担心马歇尔半夜会不会醒来。
他开始担心威廉会不会把他抓回去。
他开始担心自己能不能支付得起复活两人的代价。
兽人的感情始终是简单的,春一向是这么认为,而现在,他却犹豫得像一张揉成一团的羊皮纸,被沾满了街角的泥水,上面的纤维淡淡地晕开。
春的腿不知不觉已拖着他走到广场的外沿。
不出人意料,白天满足基本上所有人愿望的许愿广场一个人也没有。
阵阵夜风滚过,刮起地上的纸屑,啪啪打在泥土斑驳的街头。
春抬头望去,竟一直有魔法灯照在广场的中央,为前来许愿的人提供最基础的光明。
春看到了屹立在石像面前的标牌。
【无穷凝视,无边之欲】
【有人挣扎,有人奔逃】
【只为征求,只为轻吻】
【实现任何奇迹都应付出代价】
【吾等在此回应】
春凝视着唾手可得的机遇;春挣扎着渴求复活的奇迹;春只望征求那两道轻吻。
他吞了口唾沫,紧张地一甩尾巴,三步并作两步,最后甚至是一路小跑,便走到了石像的跟前。
春紧了紧身上的皮衣,眉头期望似地颤抖。
他将自己的爪子放在了石像的上端。
“我希望能够让我的两个弟弟重新活过来,回到我的身边。”
【你终于来了。】
哗——!!
无穷无尽的黑暗顿时形成了一道道逼仄的虚影,还未等这个狼兽人反应过来,他的身体竟然已经被这种神秘至极的力量完全吞噬!
广场的外围,一道人影随意地靠在边沿的墙头,嘴角微微翘起。
“果然......”威廉的眼中,道道金色的厉芒正在闪烁,“之前也说过了,不要许什么超出自身能力的愿望......”
春的身影已经被这个神秘的石像吞食殆尽,他周围的空间不断扭曲,隐约之间,可见一粒粒灰白色的细砂从空间与空间的罅隙之间漏出。
这种凝聚成实体的符文魔力......
“鲁比斯。”威廉轻声呢喃,吐出了这三个百味交杂的字。
这是与符文大陆,裃戛亚接壤的另一块大陆,也就是兽人的发源地,【命运之树】的生长之所,鲁比斯。
这块石像不属于这里,这里只属于时光,永恒的时光。
它只是一个顶替者,只是一个命运的偷窃犯!它不是狄达摩的化身!
封闭的空间之内,春的脑内一片空白。
美伦美央,层层叠叠,就如一栋栋空中楼阁般繁复的淡灰色魔纹正在他的面前迅速排列组合,积木般翻转搭建,最终组成了一只虚幻的长桌。
【你所期许的是真正的奇迹】
【死而复生才是真正的奇迹】
一记记轰响炮仗似地在春的脑海中猛烈地炸响,而不知为何,春原本应当被炸得振聋发聩的脑海竟是愈发清醒,愈发振奋!
“我的愿望,你能够实现么?”
【呵......】
无穷无尽的混乱丝线凝聚成一张虚幻的脸,一声轻笑,便让春的心沉到了谷底。
【你需要支付的代价,是你不能支付的】
“你要什么?我的命?我的灵魂?钱?肉体,猎物?我会尽我所能——”
【——你的命运。】
“命运?”春甩甩自己的耳朵,嘴唇发干。
【每个生物命运的总量都是既定的】
【而你,所要求的是逆反因果,拉回两条性命】
【你将承担两份命运的负债】
【非常显然,你并不能支付的起你的债务】
“我......我什么都可以......”春上前两步,他的爪子开始不停地刮擦着石像的表面。
【这是命运之树——戴斯蒂诺的法则】
春就好像着了魔一样,他的瞳孔骤缩,无力地退后两步。
一听到这四个字,春的双腿就好似被抽干了全部血液,筋肉,骨髓,开始无力地打颤!
“圣树......”春轻轻地呢喃,喉结上下鼓动,“祂设下的法则......”
【这是非常平等的交易】
【每个生灵的筹码都是有限的】
【只不过你所需要的奇迹,他的报酬你无法支付】
“我.......我求您,求求......”春的声音已经哽咽,他的眼角发红,丝丝缕缕的绝望从头到脚快速地滑落,“我求求您......我什么都可以......”
【一切的一切都有回旋的余地】
当!当!当!
虚幻的长桌下忽地显出了道道迷蒙诡谲的星芒,它们组成了丝丝裂缝,接二连三地贴在了长桌的内表面!
下一秒,星光纷飞,裂痕破碎,一颗颗银砂排列组合,最终构成了一张薄而又薄的契约。
【重塑肉体,在其中凝聚新的灵魂】
【你不会看出来他们会与以前的有所不同】
【非常完美的两个替代品,相信你一定能够接受这个结果】
【他们的灵魂已经完全消散,若是想寻回,则必定要违逆因果,超越时光】
“奇迹.......可以实现的奇迹......”
春,哭了,哭得很悲戚,很伤心。
【你身上的筹码并不能支付你先前的愿望】
【而支付替代品应当付出的代价,是你当前能够支付的】
“我......只要夏和冬.......”春复杂地低吟,“他们怎么可能被替代!怎么可能!”
【只要付出你一生中一半的命运,就可以和你的弟弟重逢,相遇】
“但......那只是替代品啊!”春重重地捶了捶石像,发出嘭嘭闷响。
【只要你相信,他们仍然是你的弟弟,你永远可爱的弟弟】
【你完全可以用后半生余下的命运来和他们一起相处】
“我......”春抬起了头,面孔呆滞,他的眼中似乎闪现过几分希望的光。
这种结果,他可以接受么......
此时,一纸契约缓缓飘到这头泪流满面的狼兽人面前,上面的星芒逐渐兴奋地闪烁,流转。
【印下你的手印,契约即可成立,你就会与你的弟弟相逢】
“我......呜......”
替代品......一模一样的替代品......
真的,可以么?
他似乎已经看到了契约背后跳跃着的那两道小小身影,他们蹦跳着,欢快地朝自己招起了手。
鬼使神差地,春竟是伸出了自己的手臂,缓缓地向前......向前......
向——
哗——!
逼仄的空间猛然被锋锐的金色魔力撕开,极致的爆闪瞬间撑开了无形的桎梏,竟是把石像创造出来的空间硬生生掰裂!
晚风呼呼地灌进,春忽地抬起了头,两只眼睛晶亮,挂下两串泪水。
他面前的是一个身着便服的骑士,一个真正的,光辉的魔法骑士。
春面前绽放着的是身处在瓣瓣金色蔷薇之中的威廉,而在他的身后,则是盘踞着深邃无尽的,黑曜石般的神秘。
“这才是真正的回旋的余地,我不会再这么做第二次。”威廉缓缓地将自己手中的长剑收入剑鞘,慢条斯理地说道,“想想告示牌上的那句话吧。”
【实现任何奇迹都将付出代价】
然而这个奇迹是虚假的。
事实是,春对这个虚假的奇迹仍然摆出一副乞怜的姿态。
这很令人生气啊。
“呵。”威廉吹了个口哨,眉毛上挑,“它的名字叫做【奇迹石像】,会想方设法榨干你的命运,也就是你的运势,生命,你所拥有的一切。你身边的朋友,你的亲人,你所拥有的所有的所有......”
“不......这不......不是......”春想上前几步,而自己的双腿则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钳制,没法再前进半分。
生命的尾部是命运的开端,二者紧密相接。
这就是命运。
【印下你的手印,即可签订契约】
黑色的障壁没了金黄魔力的阻隔,迅速狡诈地补回。
【奇迹石像】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春转回头去,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然而更多的泪珠填补而上。
虚幻的长桌已经不见,空中只漂浮着一张银白色的契约,星星碎碎地撒下些许黯淡的亮光。
那些虚幻的线条,兴许是因为刚才的意外,点点涟漪激荡,却又很快平息。
那张无瞳的面孔显得更是久远,沧桑。
“我......”春的胸口剧烈起伏,“我要许的愿望是......”
啪嗒,啪嗒。
他的泪水狠狠地砸在了他脚爪旁的地面之上,带起肮脏的尘土。
春伸出手臂,肌肉鼓胀,狠狠地拍散了那一纸契约!
什么狗屁的替代品!
“我希望能够最后和我的两个弟弟见上一面,没有其他的了,没......没有了。”
【这是你的决定】
【愿望的代价是,你的一根尾毛】
【吾将抽取一部分过去,形成历史孔隙】
“嗯......”春抽了抽鼻子,嘴角微咧,想做出一副笑容。
他甩了甩自己的尾巴,旋即,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吽——
无边的混沌潮水涌漫,覆盖了春的整个身体。
一切的一切都不见了。
只剩下他一个人。
嘭!
幕,升起了。
春发现自己正身处在一片草坪上,而不远处,两个小小的身影,一灰一白,正朝着自己奔来。
“夏!冬!”春抬头,猛地嚎叫出声。
他咧开的嘴角没办法再维持原先的浮夸,甚至连上翘都做不到。
春迈开自己的步子,抱起了朝他冲来的两只小狼,一黑,一白。
“唔......”夏挣扎着从春的怀里冒出自己的头,有些不舒服地嘟囔,“哥,你干嘛抱那么紧......”
“我好想你们啊......”
春哭了,实际上他的眼泪就没断过。
他能够体会到温暖而熟悉的触感,一手一只。
这太熟悉了,熟悉到是那么令人迷醉,让人难以脱出。
“我真的......好想你们......”
春真的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自己的两个弟弟身上抹。
“哥,你哭什么嘛,你今天好奇怪......”夏不满地嘟囔,伸出自己小小的手臂,撇去春眼珠子旁边流淌出的大大的泪水。
“你都已经是一只成年狼了,哭可不是一个好习惯!”冬学着夏的法子,不断地为春擦着泪,“丑死了!以后找不到配偶的!”
“呜......没事......你们要保重......要开心,要吃得饱饱的......要......”
春从牙缝之间挤出了一个又一个音节,就好像把自己身体的全部力道一起压榨出来。
“哥......哥!”
......
“唔......!夏,冬!”
怀中柔软的触感此时猛地一松,春猛然抬头,泪水此时已经没了依托。
感官的回归。
他跪在了地上。
一片漆黑。
【你的愿望已经得到满足】
【以及,你的要求令吾等无法理解】
这片黑匣子一样的空间悄无声息地解除了。
春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往回走去。
他嗫手嗫脚地旋开客房的木门,拍拍身上的灰尘,依稀看见蜷成一团的马歇尔仍在熟睡。
兴许在熟睡。
他抹了抹自己眼角的泪珠,心中的悲戚依旧。
春重新躺在床上,小心而又小心地把女孩儿拥入怀中。
就像刚才拥抱自己的两个弟弟。
他松了口气。
“你可成年了呢。哭可不是一个好习惯,会变成丑狼的,以后怎么找伴侣啊。”
一只小手轻巧地拂去春眼角的泪珠,顺带捏了捏他的脸。
马歇尔轻轻地揉了揉春脸上濡湿的软毛,在春惊讶的注视之下,她的眼睛早已慵懒地睁开。
“唔......”
啵!
马歇尔细嫩柔软的嘴唇在油亮潮湿的鼻子上轻轻一点,右手再次拂去春眼角淌出的泪水。
“睡吧。”马歇尔笑了笑,抱住春温暖而又无助的身体,还亲昵地蹭了蹭。
“嗯......”
春主动地抱住了马歇尔的身体。
他轻声抽噎。
他抱得很紧。
“你这只蠢狼,轻,抱得轻一点呀......”
“哦......哦......”
“呵呵......你倒也是可爱......”
马歇尔轻笑一声,重归甜美的睡眠,同这只悲伤的狼一起。
夜,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