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仿春园中出来东行三里,再拐个弯就是陵东大街,刑部尚书高聿的府邸就在这条街上。

    高聿出自淮西高家,大晄各省簪缨世家里高家排不上号,高聿本人也没有中过进士,不过他运气好,初入士林不久碰上了两淮盐运使这个朝中第一肥缺,任职期满后提拔成刑部左侍郎,又因为破获惊天动地的女祸一案而青云直上,任职刑部尚书。

    在当年轰动朝野的女祸案中,高聿连夜枭首上百名参与造反的女子,将她们的头颅挂到刑场晾晒三天,死后不许家人敛尸。崇明帝心腹大患祛除,高聿从正三品升至正二品,时至今日,高聿已在刑部尚书一位上任职五年,期间手段雷霆狠辣,流出好色阴毒之名,京中百姓惧之程度仅次萧殷时。

    高府朱门高墙,院中花木竹石收拾得虽不如仿春园有韵味,但也不失雅致。客堂有五楹之大,其间彩绘梁栋极尽藻饰,屋中有一张樱桃木的雕花八仙桌,上面铺满毛毡,笔墨纸砚陈列齐全。

    听到脚步声,高聿从书卷中抬起头,笑道:“风大人来了。”

    风檀敛衽行礼,“拜见高大人。”

    少年垂着头,露出一段雪白光滑的脖颈,柔腻的肌理在日光昏昧的书房中泛着微光。

    高聿浑浊的眼球微亮,声音干哑滞涩,听起来老而无力,“风大人刑科新贵,不知找老夫所为何事啊?”

    风檀抬起头来,道:“刑科奉命稽查刑部诸事,下官昨日得知大人将红袖阁林晚舟无旨送入萧大人府邸之中,恕下官直言,大人此举有违法度。”

    在去萧殷时府邸之前,风檀要先探一探高聿的虚实。她总觉得,这件事情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高聿看到少年的面容,苍老的脸面如同枯木逢春,一下子鲜活起来,他吞咽下口中涎水,道:“风大人所言本官自然知晓,可风大人啊,你不知本官的难处,陛下命我月内查出真凶,否则就让监察院来定我的罪!此案难办,我送萧殷时女人不过是为了能够宽限几日交差。”

    高聿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阴诡,“风大人啊,刑部与刑科本是一体,你我之间......相煎何太急呢?”

    又是威胁。

    风檀方才在萧殷时手中已经领教过,高聿的言语对她起不了任何作用,“高大人,大晄律法严明,其中刑部更该以身作则。若陛下得知大人暗地里行怙权攫利之事......”

    这就是反威胁了。

    高聿不怒反笑,一双眼盯着风檀的脸庞不放,“陛下身边有锦衣卫,我将林晚舟送给萧殷时之事陛下怎会不知?陛下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你要把这件事捅到陛下面前去了......你猜猜,你又会是个什么下场?”

    “还有啊,风大人,有句粗话叫母狗不摇尾,公狗不上身。若她不愿,要死要活的,我哪敢将她送给萧大人?不过是个草木贱质的青|楼妓|女,也敢号称头号花魁,我看着她容色远不及风大人万分之一......”

    风檀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她打断高聿越说越露骨的言语,“高大人,今日叨扰,下官告辞。”

    看着少年离开的背影,高聿笑声阴恻,“一个乳臭未干的七品小官,也敢来与本官叫板,不过容色却是此间最上乘,假以时日......定让你撅着屁股求我操。”

    前来收拾茶盏的丫鬟不敢抬头,听到这声笑语还是不慎打翻了手中瓷托,高聿瞥了她一眼,道:“降为美人盂。”

    ***

    帝京冬日多雨雪,昨日刚放晴,今日又下起了雨夹雪。

    风檀下值从六科廊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昏黄,门口静立着一辆朱红深漆马车,红马身姿矫健毛发华亮,大轿外罩着防水的明黄油绢,轿顶四檐下垂挂着猩红丝绦,周围垂幔用白色狐皮纺织,花格明窗覆于其下,保证在严寒冬日里不散出一点热气。

    身着青衣蓑笠的车夫静默伫立一旁,在沁凉的雨雪中一动不动,若不是鼻前有热息呼出,风檀几乎以为这是一个栩栩如生的雕塑。

    风檀看着这辆华贵顶奢的车架,在心中默默盘算了一番,确定以自己的俸禄再奋斗五年方能买得起一辆。

    升官发财升官发财,怪不得都说升了官才能发财呢!

    她心中唏嘘不已,撩起轿帘上马车,暖融融的竹炭热气袭来,还没来得及感受到温暖,抬眸便看到萧殷时。

    萧殷时依旧没穿官服,一袭墨底暗银纹锦袍勾勒出劲腰长腿,修长指间拿着一本《大晄地理奇谈》,坐姿慵懒散漫。莹莹琉璃烛光打在他精致眉宇间,长翎睫羽落下淡色暗影,衬得其人英俊如画。

    风檀却被吓得差点翻个趔趄。

    她完全没想到萧殷时也会同去,他是怕她耍小伎俩成功带走林晚舟,还是有些什么别的顾虑?

    她眼睫微颤稳住官仪,在这不大的密闭空间中拜谒行礼,“见过萧大人。”

    萧殷时深黑冰凉的双眸毫无感情地俯视过来,眉眼间压下沉冷意味,“关轿门。”

    “是。”不待风檀有所反应,车夫已动作迅捷地将轿门关上。

    暖意拢上来,风檀在靠近炭火的软垫上坐下,端正坐姿将自己的存在感减低。

    萧殷时却突然放下手中书卷,沉喉唤道:“风檀。”

    官场之上,风檀很少听到有人称呼自己本名,大家多半都互相敬称为“大人”,现下从萧殷时口中说出,风檀心中一紧,静默听他下文。

    男人漆黑的眼攫住风檀,声音在寂静的风雪夜里字字清晰,“十七岁中举,任抚州清吏司主事,之后以一己之力破获坠龙一案,左迁帝京六科任刑科都给事中。”

    他缓顿一刻,眸色暗了几分,似利刃悬在风檀面前,道:“多年汲营,科甲正途,升任京官之后反而松懈脚步,执着于与你无甚关系的青|楼妓|女案,你的目的是什么?”

    古有鸿门宴,今有鸿门轿。

    萧殷时将风檀的底细调查出来,对她已起疑窦。

    风檀何尝不知自己若对林晚舟与婉娘施救会引起他人疑虑,但是她没有别的办法,这是她必须要做的事。

    她抿了抿唇,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下官自然也不例外。”

    琉璃灯盏中噼啪一声,风檀的声音随之落下,“我只为名利而来。”

    萧殷时倾身靠近,轻笑里带着不明朗的低嘲,“风檀,你若是也不想要舌头了,直说便是。”

    风檀身前的光影暗下,危险至极的气息侵来,她抬眸对上男人眸色极深的眼睛,眉眼弯起笑道:“大人,你在试探我。”

    言语间的交锋招招不见血,却招招要割去生人性命。

    她不退也不怯,于世情中爬滚出的勇迎上眉眼,其间风骨冶烈,“大人,我还是那句话,总有人愿意拼着筋断骨碎,也要救出想保护的人。”

    “林晚舟是我想保护的人,亦是我.....爱慕的人。”

    稀薄的光线掠过萧殷时眼底,他饶有兴味地打量着风檀,“爱慕?风檀,你入京不过半月,其间与林晚舟无任何交集。还是说,风大人只闻艳名便入骨相思了?”

    风檀道:“大人不知,我少时曾来过帝京,彼时阳春三月,我在百花街中与林娘子曾有一面之缘,自此中心藏之,无日忘之。佳人在京,我无时无刻不想能赎她出红袖阁,只恨自己位卑职小,无能为力。如今林娘子有难,所以我心中万分焦急,有得罪大人处还望大人海涵。”

    她说完这一通东拉西扯的鬼话,顿了顿,又道:“大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我,无非是想知道我为何执着于林晚舟,而林晚舟与大人正在查的案子有关,大人在想,我这个时候出现在京城,是不是也跟大人手中案件有关?”

    两人眸光短兵相接,车轿内似有火花乍然爆开。

    隔着一层沉香薄烟,萧殷时眸中的压迫感如有实质倾轧而来,审度中带着毫不收敛的杀意,“风檀,刑部都不知道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大人,我既然能以一人之力破了坠龙案,自然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至于大人正在追查的这件事......是我猜的。”风檀在萧殷时好似能把她劈成两半的目光中有条不紊地回答,“第一,我前日曾由刑部左侍郎甄永明大人带路去狱浮屠,途中得知大人并不好女色,所以我推测大人收下林晚舟定有他意;第二,我昨日去尚书府拜访刑部尚书高聿,高大人透露林晚舟被送入大人府上是陛下默许;再加上昨日无意中看到大人和微生大人在仿春园中审案。以上三点推敲一番,不难知道大人收下林晚舟定有他用。”

    萧殷时喉结滚了滚,冷质的声音响起,“既知我拿她有用,还要坚持带走她?”

    风檀听得瞳孔缩起,道:“十二时辰之约,大人可是要反悔?!”

    看着少年焦急的神色不似作伪,萧殷时倒是有点相信他恋慕林晚舟这个说法了,勾唇淡笑道:“我说过,能不能带走她只看你的本事。”

    马车轱辘压着冰雪转动吱吱作响,半个时辰后在京郊一处寺庙外停下。

    风檀站在这里,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三十二盏宫灯分成四联齐齐高挂在寺门之前,照亮门匾上的三个大字。

    永乐寺。

    纷扬白雪辉映在红色宫灯前,泛黄的记忆霎时涌上心头,风檀步履停滞,法相被缚,身如溃堤涌入婆娑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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