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哀鸿遍野
漳水河源自太行,由西而东横贯河北,自广平起便与白沟并肩而行,到沧州合流。两水间最窄处不过十几里,最宽处也不足百里。高鸡泊位于两水最宽之处。渡过漳水河就是信都郡,然后沿着漳水河北岸疾驰两百余里就是清河郡的宗城。
宗城与临清城相距不过六十余里,但中间隔了漳水和白沟两道屏障。禁军龙卫先是消失于高鸡泊深处,昼伏夜行,接着突然出现在宗城城郊。
此时已是盛夏,气温高,蚊虫多,河边杂草层生,荆棘密布,密密匝匝的芦苇更是广袤无边。
龙卫统藏匿于苇丛中,一边轮流休息,一边赶制浑脱,准备渡河。
窦建德帐下的一支高鸡泊义军已经先期抵达宗城附近,曹旦找到他们后,传窦建德命令,佯攻宗城,劫掠城郊,以吸引宗城内外官民注意力,掩护龙卫统渡河。
黄昏之后,龙卫统迅速渡河,并于子时前后抵达白沟北岸。对岸就是临清县,在距离临清城三十里外的凤凰岭上,火光闪烁,仿若漂浮在黑暗中的一片巨大火星云,正是集结于此的清河义军营寨。
驻马柳林,遥望“星海”,伽蓝突然产生了一种无力感,这种无力感让他痛苦,让他无助,让他失去了自信,感觉自己正在为之努力的一切毫无意义,一股锥心般的悲凉和落寞渐渐弥漫了身心,让他颓然伤悲。
长发在夜风中飘拂,长衫汗透紧贴在壮硕的身躯上,脸上的汗珠如雨倾洒,坐下的宝马也在喘息中流下如血汗滴,而暴雪明显不适应这里的气候,神态萎靡,再也不复往日的骄横,望向夜空的眼睛里充满了对家乡的深深思念。
突然,一道闪电划空而过,撕裂了黑暗,照亮了禁军龙卫,把一张张疲惫而紧张的面孔暴露在炙烈的白色光芒之下。
“轰……”雷声炸响,由远及近,滚滚而来。
闪电再起,耀眼光芒霎那间击碎了重重黑幕,把整个大地清晰显现。
“轰轰轰……”雷声疯狂炸响,暴戾而狂躁,仿若一头仰天怒吼的洪荒猛兽一拳砸向黑暗。
要下雨了。伽蓝抬头望天,心里愈发悲凉,透出一股冰冷的寒意。
风起,云涌,战旗狂舞,幡旄猎猎,西北人敞开胸襟,贪婪地呼吸着风中的凉意,等待着滂沱雷雨的降临。
“将军……”高泰催马走近伽蓝,大声叫道,“下雨了,风大浪急,不宜渡河。”
伽蓝蓦然扭头,一双冷冰冰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神色狞狰,语气异常阴森,“何时渡河?你说何时渡河?要等到天亮吗?要等到贼人发现我们吗?”。
高泰愣然,不知道伽蓝为何突然情绪失控,勃然大怒,但肯定不是因为他的劝谏,“将军,突下暴雨,虽对突袭有利,但敌营一乱,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些老弱妇孺,他们很难逃亡,互相践踏之下,必定尸横遍野。”
说到这里他霍然惊醒,伽蓝是看到了对岸那片巨大的“火星云”,知道了夜袭造成的伤亡远远超过了先前的预料,夜袭要演变为一场血腥的屠杀了。平原一战之所以最大程度地减少了无辜者的伤亡,纯粹是侥幸,一则是因为当时老弱妇孺刚刚抵达将陵城外,二则还有更多的人尚蹒跚于半道之上,但即将开始的这一战却截然不同,张金称的清河义军所裹挟的无辜百姓已经在这里集结多日,大家都以为要在白沟上劫掠粟帛维持生计,根本不知道一场灾难正从天而降。
傅端毅、薛德音和西行等人默然无语。虽然之前大家已经想到张金称的义军里也有大量的老弱妇孺,但谁也没有想到是眼前这副情景。从“火星云”的大小来看,绵延十几里的整个凤凰岭都被覆盖了,保守估计,老弱妇孺的数量至少在十几万人以上。
自王薄在齐鲁揭竿而起以来,各地豪帅频起,前前后后也有两年时间,但官府却是屡剿不平,原因何在?这从张须陀开仓放粮安抚百姓,然后把义军打得大败而逃就知道了。说到底官府面对成千上万的饥民下不了手,同时又不敢如实禀奏朝廷自毁前程,于是两眼一闭听之任之,任由饥民自生自灭。张须陀冒着杀头的危险开仓放粮,救活了饥民,获取了人心,接下来再打义军就易如反掌。
高泰也沉默了。不论何时渡河攻击,结果都一样。这一刻,他突然想起了伽蓝当初的质问,你揭竿而起了,你造反了,但你救活了谁?相比造反之前,又有多少无辜百姓流离失所、暴尸荒野?你到底在为谁造反?你到底在为谁杀人?
高泰心中剧痛,泪水难以遏制地流了出来。他趴了在马背上,把脸塞进马鬃里,无声痛哭。
江成之、布衣、卢龙等各旅队军官飞马而来,乔二和西门辰也在其中,众人并辔而列,等待伽蓝的命令。
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大雨从天而降。
暴雪仰首嘶吼,再现霸气。
“渡河……”伽蓝蓦然狂吼,“即刻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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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初,禁军龙卫沿着白沟南岸河堤急行四十里,悄然赶到凤凰岭下。
雨还在下,雨势中等,凤凰岭上绚丽的“火星云”已经在雨水中消散,完全笼罩在黑暗之中。
高泰和乔二等人依照往日义军扎营的经验,推断张金称的义军应该位于凤凰岭正中,老弱妇孺则散落四周。从先前“火星云”的分布来看,火光最集中之地就在凤凰岭正中,与高泰、乔二等人的推测基本吻合。
凤凰岭实际上就是由挖掘白沟的泥土堆砌而成,地势稍高而已,还是一马平川。黎明前夕,禁军龙卫展开了攻击,三百骑风驰电掣,如离弦之箭射上了凤凰岭,杀进了义军大营。义军完全没有防备,尚在酣睡之中,遭到了致命一击,死伤无数。
义军大乱,狼奔豕突,老弱妇孺四散而逃,因为恐惧,因为黑暗,因为下雨,互相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
禁军龙卫瞬间摧毁了义军大营,接着也失去了目标,只能在黑暗中左冲右突,在凤凰岭上大开杀戒,好在黎明的曙光很快降临,它撕开了黑幕,照亮了尸横遍野的凤凰岭,在滂沱泪水中嚎啕大哭。
西北人没有胜利的喜悦,悲伤随着雨水侵蚀了他们的心灵,让他们黯然魂伤。
在平原战场上,他们所向披靡,在高鸡泊战场上,他们挡者披靡,在凤凰岭战场上,他们无坚不摧,如今他们战功有了,财富也有了,但没有荣耀,他们感受不到荣耀,相反,他们的心越来越痛,与日俱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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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伽蓝率军抵达临清城下。
临清县令出城拜见,战战兢兢。西北人太凶残了,太狡猾了,从平原杀到高鸡泊,又从高鸡泊神奇般地杀到了临清,所过之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其凶名之盛,将很快席卷整个山东。
伽蓝非常愤怒,冲着临清令咆哮,境内叛贼横行,饥民无数,却瞒而不报,欺君罔上,罪在不赦。
“打开官仓,放粮”
临清令唯恐激怒了这些西北蛮子,被他们一刀砍了,十分配合,马上开仓放粮,并派人沿着驿站火速传达,以最快速度招抚境内饥民。
在死亡和饥饿面前,饥民们没有选择,即便他们知道在凤凰岭上大开杀戒的官军就在城外,即便怀疑开仓放粮是个陷阱,他们还是蜂拥而至。仅仅一天之后,临清城外的饥民就多达数万人之多,而县城的官仓储量非常有限,粮食根本不够。
无奈之下,伽蓝向巡察使团的游元、崔逊求援,向清河郡守府求援,向邻近的宗城、清泉、清阳、清平诸县求援。尚没有得到任何回音,临清城外的饥民数量就冲破了十万之众,形势岌岌可危。
与此同时,饥民们也带来一个消息,张金称带着义军正在向鄃县、高唐方向撤退。高唐毗邻大河,渡河之后就是齐郡,也就是说,假如再打张金称一下,就有可能逼迫他不得不联手豆子岗义军和长白山义军,渡河南下,一起去打齐郡。
伽蓝毫不犹豫,断然下令,急速赶赴鄃县和高唐一线。
禁军龙卫一动,饥民顿时恐慌起来,因为早有人把禁兵强迫临清令开仓放粮的消息传了出去,饥民虽然痛恨禁军在凤凰岭的屠杀,但也把自己生存下去的希望暂时寄托在了他们身上,结果造成了让西北人捶胸顿足的一幕,饥民把他们“包围”了,就像在安德城外一样,哀鸿遍野。
临清令也极力劝说,官仓里已经没有粮食,只能去其他县城要粮,正好,将军就带着饥民去清泉、清平、鄃县和高唐就食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这意思很明显,你不能害我一个,要害就祸害一片,把整个清河郡的大小官员全部“拖”进去,要死大家一起死。
“某愿与将军同行,舍命杀贼”
“明府也要同去?”伽蓝倒是惊讶,虽知道此人不怀好意,但人家激情四射地要去杀贼,他也不好阻止。
“同去”临清令斩钉截铁。他是不走不行了,此刻能否让饥民活下去,不仅关系到临清城的安危,关系到自己的前程,更关系到千千万万人的死活,唯有竭力一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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