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九年(公元613年)十二月底,皇帝接到了各地戡乱捷报,龙颜大悦,而行宫则开始积极筹备第三次东征。
自杨玄感叛乱以来,中土各地叛贼蜂拥而起,其中声势浩大者,先有河南梁郡韩相国、吕明星,接着有江左刘元进、朱燮、管崇,其后有江淮杜伏威、辅公祏,其中江左和江淮的叛贼更是直接威胁到了江左重镇江都的安全。
江都即扬州。今上伐陈,稳定江南,皆以江都为中枢,而其能在皇统之争中赢得最后的胜利,又与江左的鼎力支持密不可分,所以今上以江都为自己的龙兴之地,登基之后大力营造江都,使其成为江左第一重镇,并与西京共称为帝国西、南两大陪都。
江都平叛不力,先在江南战场上败于刘元进,后在江淮战场上败于杜伏威。危急时刻,皇帝撤换了江都镇戍军统帅吐万绪,斩杀副帅鱼俱罗,改由江都郡丞王世充全权负责戡乱事宜。王世充当即征发五万淮南壮勇渡江攻击,以雷霆之势摧毁了江南义军,斩杀了刘元进和朱燮,迅速稳定了江南,确保了大运河水道的安全,确保了江南的战略物资能够源源不断的运往北方。
皇帝嘉奖了王世充,授其以镇戍江都之重任,命令其在稳定江南的同时,戡乱江淮,不惜代价确保大运河水道畅通无阻。
与此同时,雄武郎将伽蓝在辅佐越王杨侗平定了杨玄感的叛乱之后,又西去陇右。辅佐黄门侍郎裴世矩稳定了陇西局势,接着又在太仆卿杨义臣的指挥下,于关西扶风击杀了叛贼向海明,继而马不停蹄赶赴河北戡乱。在短短时间内击败了河北诸贼,稳定了河北局势,确保了河北水陆两道的畅通。
皇帝对伽蓝赞赏不已,决意不拘一格降人才,再次予以破格提拔,加官晋爵,授其为从四品的果毅郎将,领左右龙卫府。
龙卫府再度扩建。由一个府扩充为两个府,这实际上也就是皇帝所需要的新军。如此一来,伽蓝再无推诿之可能,必须在新年前后征募到十个团以上的兵力。再建一个府,如果阳奉阴违,等于直接损害到了他个人的利益。
在过去的一年里,受到皇帝和行宫青睐赏识的、在帝国政坛上冉冉升起的新贵,除了备受瞩目的金狼头伽蓝和临危受命稳定江南的王世充外。还有一个便是齐郡郡丞张须陀。张须陀的戡乱战场,由齐郡延伸到整个济水一线,横跨齐鲁、河南和江淮三大区域,他的仗因此打得非常艰苦。剿杀的叛贼虽然成千上万,但让皇帝、行宫乃至权贵官僚们郁愤不安的是。在张须陀的奏报中,山东局势却越来越恶劣。盗贼也是越剿越多,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张须陀是杨素的老部下,是杨玄感的知交,他凭借着在戡乱战场上显赫功勋,成功逃脱了大清算的风暴,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可以见好就收了,为什么还要冒着得罪皇帝和中枢的危险,报忧不报喜?
皇帝也嘉赏了张须陀,好言安慰,命令他再接再励,奋勇杀贼,力争在新年之后,荡尽诸贼,还山东一个朗朗乾坤。至于对张须陀奏报中的“言过其实”之辞,权当作是张须陀的邀功之举,选择性地忽略了。
伽蓝陷入困境,他在河北根本征募不到壮勇。
前两次东征,河北壮勇大都被征,北上去了辽东战场,至今没有回归。剩下的大都加入了河北义军。还有一部分则是乡团成员,不过他们都被世家豪望所控制。所以伽蓝若想完成皇帝的旨意,只有两条路,要么剿杀河北义军,以俘虏充军;要么赢得世家豪望的支持,征募乡勇入伍。
乡团、宗团对世家豪望来说,不仅仅代表着自身实力的一部分,更是在险恶环境下赖以自保的唯一手段,就目前山东混乱的局势乃至中土危机四伏的局面来说,世家豪望必须保有乡团、宗团,这关系到他们的生死存亡,是头等大事,不容有失。
至于河北义军,他们要发展,要壮大,壮勇对他们来说就等同于生命,岂肯拱手相送?
伽蓝考虑再三,又与西行、傅端毅、薛德音、布衣、李世民等人反复商讨,最终还是一筹莫展,不得不去寻求刘炫、孔颖达、盖文达的帮助。
在薛德音的坚持下,伽蓝迫于形势的胁逼,也不得不向司马氏“低下了头”,主动向河内温城的祖母高老夫人问安,并寻求司马氏的帮助。
李世民则主动请缨,赶赴魏郡,会同柴绍,联合向独孤震求助。伽蓝不以为然,他根本就不指望武川系权贵。
在过去的一年里,武川系贵族集团虽然和以裴世矩为首的、以河东三大世家为主要力量的温和改革派在政治上有限度的结盟,并在杨玄感叛乱一事中获得了丰厚利益,但双方在政治立场上存在着根本性分歧,合作只是暂时的需要,而互相遏制才是贯彻始终的政治手段,所以,值此皇帝和行宫坚决的、迅速的要发动第三次东征之际,武川系贵族不会公开支持。
武川系的政治立场虽然中立,但实际上偏重于保守,他们始终如一的坚持中土的整体利益,坚持帝国的统一和长治久安。在他们看来,国祚的稳定和苍生的安居乐业才是根本,改革也罢,中央集权也罢,前提是要稳定,是要统一。皇帝和改革派虽然嘴里喊着要稳定,要发展,但实际上,他们的所作所为过于激进,偏离了正常的前进轨迹,把帝国推向了失控的深渊。所以,武川系在东征这件事上,首先是反对,后来迫于政治形势的严峻,不得不有限度的支持,等到杨玄感掀起叛乱的风暴,导致整个中土走向混乱之后,他们再一次反对。然而,在皇帝和改革派重创了朝堂上的保守派之后,武川系无论如何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反对皇帝。
李世民年少轻狂,意气风发,有鸿鹄之志,充满了理想和激情。他的态度很坚决,自信满满,伽蓝不好拒绝,更不愿意“泼”他一头冷水,于是便答应了。
考虑到开春后龙卫府就要赶赴辽东战场,这一去便是大半年时间,再考虑到独孤震和李渊未必会让李世民去辽东战场“冒险”,而伽蓝更不愿意承担李世民一旦出现意外后因历史轨迹的转变而导致的一系列不可预见的后果,所以,伽蓝劝说李世民,去魏郡拜见了独孤震之后,便回东都省亲。不能陪母亲过年,总要陪母亲过个元宵,假期无限,来去自由,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随你心意了。至于李世民所充任的“录事”一职,因为是伽蓝个人征辟的属官,不属于中央任命的官员,自由度非常大,走了也就走了,无关紧要。
李世民并不完全清楚伽蓝的心思,还以为伽蓝当真是待他如兄弟,高高兴兴的疾驰魏郡而去。
送走李世民,又和薛德音一起送走赶赴温城求助的姜九,伽蓝便匆匆赶至刘炫帐中,直言不讳地告诉老先生,龙卫府扩建所要征募的壮勇,必须由河北义军来承担。
“将军要抢人?”
与刘炫同处帐中的孔颖达闻言失声而笑,抚须揶揄道。
“将军这样明火执仗的抢,与调集大军四面围杀有甚区别?”
盖文达看到伽蓝神情冷峻,语气森冷,就像一头待人欲噬的恶狼,担心激怒了他,大开杀戒,导致好不容易才得以控制的河北局势再次失控,于是小心翼翼地告诫道,“现在高鸡泊的贼人逃遁渤海,太行贼人避于深山,清河、平原和豆子岗诸贼则渡河南下而去,永济渠两岸贼寇已被将军以雷霆之势扫荡一空,将军即便要抢人,又到哪里去抢?”
言下之意,双方好不容易达成了暂时的妥协,各取其利,现在你迫于皇帝和行宫的压力,要单方面撕毁约定,毁弃诺言,你清楚后果吗?你必须清楚,一旦永济渠两岸叛贼四起,皇帝和行宫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因为你蓄意欺骗,犯了欺君之罪。
伽蓝沉默不语。刘炫神情凝重,似乎急切间也找不到解决之策。
薛德音咳嗽了两下,缓缓说道,“虎口夺不了食,只能从羊群里寻找猎物。”
这意思大家都明白,你让世家豪望出钱可以,出人那是万万不行,君子顾其本,性命太重要了,他们也要一群保家护院的壮勇。当初苏邕能让苏定方带着几十个乡勇追随伽蓝,那纯粹是为形势所逼,并且有刘炫的指使,而苏氏正附翼于冀城刘氏之下,从刘氏利益出发,苏邕必须遵从。这是特例,除此以外,再无可能。
“伽蓝,你一定要从羊群里觅食?”刘炫终于开口。
伽蓝笑着摇摇头,“师傅,孔先生,盖先生,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某曾与诸位说过,帝国有崩溃之危,假若有那么一天,山东人与关陇人之间必定有一番血腥厮杀,而河北人能否在这场决定中土命运的争霸大战中赢得最后的胜利,关键就在于,能否预知未来,未雨绸缪。”
刘炫白眉紧皱,若有所思。
孔颖达、盖文达和薛德音三人面面相觑,眼里不约而同的掠过一丝惊诧。
伽蓝是甚意思?他想造反?想成就帝王霸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