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如此娇娆
亥时初,鸣沙园人流熙攘,年夜堂上也是坐无虚席。
伽蓝环顾四周,发现所见之人非富即贵,自己还是低估了这顿酒钱,由此也看出这对即将进场的乐舞伎名气确实不小,捧场的人很多,鸣沙园的吸金之术认真是越来越高明了。
正当他饶有兴趣地聆听着龟兹乐师的琵琶曲时,一位黑袍长须的富态年人在两个jīng壮汉子的扈从下,呈现在年夜堂上,跃入他的视线。伽蓝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觉察到年人虽然笑容可掬,但眉宇间却隐藏着一层yīn霾。或许,这位河西巨贾已从卫府那里获得了关外的消息,对未来暗淡的前景想必也是焦虑不安。
年人直奔羽士史紫yù,恭维赞美之辞如绵绵江水滔滔不断。史紫yù神态平淡,不骄不躁,卓而不凡的气度之自有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狂妄,让人敬畏之余更是自惭形愧。
接着年人又仓促转奔李轨一席,把一番恭维之辞转献给这位河西豪望。李轨却是客气,谦逊有礼,其实不自恃身份而倨傲。眼前这位鸣沙园的少店主不但仅是一个巨贾,他的背后也不是只有一个河西卫府,还有西北望族和京城权贵的深厚布景。这种人能在丝路要冲上hún得风生水起赚得盆满钵满,其背后实力之强可想而知,即即是李轨这个“地头蛇”,也要忌惮三分。
丝路利益太年夜,合作两利,分则两输,越斗越吃亏,白白廉价了他人,但权贵望族、官僚、佛道、商贾都想在此争利,甚至想独揽其利,实力羸弱的商贾们自然就成了盘剥宰割的对象,为了生存,商贾们就不克不及不寻找“靠山”以求呵护,于是商贾们的身份也就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年人与李轨及其属从一一寒暄完毕,正筹算转向另外一席,目光无意扫过伽蓝所在的角落,脸上的笑容马上一凝,瞳孔骤然紧缩。伽蓝却是没有注意,依旧在喧闹凝听着清脆而婉转的琵琶之音,英俊的面庞上带着一丝宁静而悠然的笑意。
李轨敏锐地发现到了年人的异常,顺着他的目光望向了西侧角落,然后看到一个英俊威武的年轻卫士,气宇轩昂,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凛冽气势,森冷、彪悍、强横,虽是一袭黄袍戎装,看上去是个普通戍卒,但只有稍有眼光的人都能看出此子的不凡,那从骨子里迸发出来的霸气令人心怯胆寒。不出意外的话,这人来自关外,是真正的戍边悍卒,是在最遥远的边镇与胡虏浴血厮杀的强者。
年人移开目光,犹豫着,游移着,迟疑着,似乎很纠结,不知道是否应该去打个招呼,又好像眼前这个人的呈现让他陷入了某种困境,抑或,是他所面临的困境因为这个人的呈现而产生了某种转机。
年人闪烁不定的目光和迟疑不安的脸sè,让李轨颇感疑huò,目光再度转向那个卓然不群的年轻卫士。那是个非同一般的人,上苍垂青于他,竟然把英俊威武强悍等诸多优点集于一身,这样的人无论身处何地都是万众瞩目的人物,这是谁?为何咱一无所知?与其相对而坐的褐脸黑须年夜汉渊渟岳峙,也不是个普通士卒。
李轨的几个属从也转目而视,其一人看到máo宇轩,略感惊讶,旋即凑到李轨的耳边低声说了两句。阳关令现身龙勒城其实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竟然陪着一个普通士卒到鸣沙园寻乐,如此不难测度,这个普通士卒根本就不是普通之人。
年人似乎做了某个决定,先前藏在眉宇间的那层yīn霾倏忽消散,脸上的笑容再度光辉,但眼却掠过一丝诡异之sè。举步行进之际,他稍稍侧身,与跟在身后的一个扈从窃窃低语。那扈从神sè如常,一言不发,迅速没入人群。
李轨缓缓坐下,心的好奇与疑huò也随即淡去。他可没有一探究竟的想法,对方是卫士,是武夫,深不成测,完全没有需要自找麻烦。
在西北,西北军是一个强悍存在,卫府和诸鹰扬更是自成一系,军队与处所郡县基本上没有jiāo集,即便开皇十年军户已经编入了民户,但因为军户不需要缴纳租庸调,处所官府也就是名义上管理一下,实际上各地军户还是控制在卫府手,以确保兵源,所以非论处所官员还是处所豪望,与军队总是相隔万重,不到迫不得已,双方绝不会坐在一起,这是忌讳,人人都畏惧的忌讳。
亥时两刻,四个黄袍戎装的武官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为首之人年夜约三十岁左右,身材矫健,白面短须,英气勃勃,神态颇为倨傲,眼神更是不可一世,锋芒毕lù。
堂上的仆役梅香看到他们纷繁施礼,一口一个“将军”的亲热唤着,很是熟络。此刻年夜堂上已是人满为患,无处chā手,但这几位在鸣沙园显然有特权,不待开口,早有健仆在年夜堂央的木台边铺上máo茸茸的地毯,置上华贵食案,摆上jīng美可口的酒菜。
正在木台上弹奏琵琶和翩翩起舞的乐伎看到四人走近,竟然停了下来,齐齐躬身施礼,娇唤“将军”。四人狂妄挥手,示意她们继续歌舞,然后在shì婢的伺侯下围坐食案,旁若无人的顾自说笑。
这架势摆得很年夜,堂上之人纷繁料想对方的身份,是卫府军官还是鹰扬府军官。衙mén年夜了好做官,卫府是年夜衙mén,同样一个诸曹参军事,卫府就是正八品或者从八品,而到了鹰扬府就酿成了正品或者从品。
鸣沙园里没有秘密,有资格到这里寻欢的非贵即富,龙勒城里就那些富贵之人,彼此谁不认识?人就向外来者介绍,那几位是卫府的军官,为首者是骑曹参军事李豹,后面三位是他的下属掾史。
卫府的骑曹参军事是正八品,相当于处所上的县丞、县尉,固然,这也要看县的年夜小,上上县的县丞品秩甚至高达从品。总而言之,这个正八品是个芝麻年夜的小官,微不足道。如此小官,也敢嚣张?固然嚣张,人家是卫府,衙mén年夜,没听过“宰相mén前七品官”吗?
议论声四起,而话题就不再是风huā雪月,转到官场时政、官秩品级上去了。
今上继承年夜统后,对军制、官制等制度进行了一系列改革,而这些改革无不损害到了既得利益集团。
现在军队里的卫府年夜将军与枢的部尚书,处所年夜员京兆尹、河南尹是正三品,同一品秩;再往下,卫府将军与御史年夜夫、上郡太守是从三品,也是同一品秩;再往下,军队里就是武贲郎将和武牙郎将,对应的处所年夜员则是正四品的郡太守和从四品的下郡太守。
过去卫府下隶骠骑和车骑两府,骠骑将军正四品,车骑将军从四品,现在骠骑和车骑两府合为鹰扬府,改骠骑将军为鹰扬郎将,车骑将军为鹰击郎将。这种编制上的转变固然有助于央集军权,更牢固地控制军队,但致命的是,今上把鹰扬郎将的品级连降两档,从正四品降到了正五品。
上官的品秩降下来了,下官的品秩能不降吗?
鹰扬府是军队的基础编制,鹰扬府的品秩降下来了,那么下级军官的整个品秩就全部降下来了,这对军官们来说,意味着自己的直接利益遭到了央的“劫掠”。江山是我们打下来的,土的安危是我们用鲜血和生命来戍卫的,但最后我们获得了什么?你不给赏赐也就算了,竟然还“掠夺”我们仅存的一点权力和财富,这是不成容忍的事。
处所上罢州置郡,目的是jīng简处所行政机构,裁减冗官,便于央集权,政令通达,同时也减少了财务支出,虽然处所年夜员的品秩因此升级了,但官员手里的权力、官员的数量都减少了,这是官集团所不克不及接受的事。
军人集团和官集团再横向一对比,军人集团更是怒气冲天了,敢情我流血流汗拼命厮杀的,还不如恭维奉承卖嘴皮子的,这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公道?
与此同时,爵位制度的改革更是jī化了矛盾。爵位不合于实职,爵位是皇帝对功臣的一种嘉奖,是可以世袭的,是权力和财富的某种象征,但今上的爵位制度改革剥夺了很多人的世袭权力和财富。央把这部分权力和财富收回去,固然是为了集权,为了掠夺既得利益集团的直接利益。某种意义上这也是皇帝对功臣们的一种背信弃义,把薄情寡义演绎到了极致,典型的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还有土地制度改革。今上重新核实了土地和人口数量,从权贵富豪集团手“挖出”了年夜量的田地和人口,由此认定均田令并没有获得很好的贯彻和执行,于是下诏各地,再推均田令。这一命令的阻力之年夜可想而知,如果切实执行了,央财务是改善了,普罗年夜众的生活也能获得改善,但主宰土命运的权贵集团的利益损失就很是惊人了。
过去先帝为了削弱和遏制功臣对军队的控制,把军户编入了民籍,如此征兵就得通过处所官府,并且断了卫府对民户的压榨和盘剥。这是控制军队的一种手段,早期还是相当有效,尤其在土腹地,因为没有战争,军户的生活获得根赋xìng改善,但在边疆不可,战争还在继续,卫府和处所官府为争夺军户的控制权,冲突逐渐升级,矛盾越来越jī烈。如今央要把均田令进行到底,处所官府很是艰难,年夜权贵的田地不敢动,处所豪望的田地动不了,佛道的田受到呵护,唯一可以“掳掠”的就是军户的田地,究竟结果在律法上,军户现在是民籍,隶属处所官府,但军户是卫府的“逆鳞”,这一动,双方的矛盾就更加jī化了。
今上和枢一系列的改革举措,表示在高层就是权贵们尤其是利益损害最年夜的关陇权贵们“咬牙切齿”,表示在军队和处所官府就是军人和官一边愤怒地指责央,一边拔刀相向,年夜打出手。从上到下都没有人说今上的革新好,不过年夜家不敢骂皇帝,只能异口同声痛骂枢和那些枢年夜臣,骂得狗头淋血,恨不克不及剥了他们的皮吃了他们的ròu。
在一片骂声,伽蓝端着酒杯,一边凝神倾听,一边思索着。
这里与楼兰、与突伦川不合的处所,不可是人多了,汉人多了,吃喝玩乐奢华了,更重要的是可以听到土普罗年夜众对皇帝、对枢、对现今朝政的各种议论和品评,可以让人感受到那份难以言状的平和平静和温馨。什么时候普罗年夜众才能坐在一起指天骂地?固然是和平时期,是安居乐业之刻,是衣食无忧的时候,端起碗来吃ròu,放下碗来骂娘,这种幸福不是想有就有的。
听着熟悉的西北话,吃着纯粹的西北酒菜,看着一张张或jī动或愤怒或忧郁或感喟的脸在眼前晃动,伽蓝的思绪在飞掠,从西土到土,古往今来,从现在到将来,无数画面在他脑海里翻滚旋转,最终发出一声黯然长叹。不管听到的这些言论是对是错,有一点是肯定的,今上的改革损害了既得利益集团,而主宰土命运的整个庞年夜的既得利益集团,马上将掀起狂风暴雨,以数千万普罗年夜众的生命为价格,摧毁这个帝国,也摧毁他们自己。
伽蓝有一种急迫感,很是强烈的急迫感,他想干些什么,虽然此去东土,不过就是杀人报仇,自己和袍泽们的力量也很是弱小,但luàn世之,谁都有机会,关键就看能否掌控住机会,而偏偏自己就有掌控机会的神秘能力,假如……
“咚咚咚……”伽蓝正想得入神,蓦然羯鼓狂击,柘枝舞即将开始。
琵琶如雨点击地,横笛悠扬而起,筚篥、胡笳、长箫……诸多乐器一起奏响。年夜堂上掌声骤起,一片叫好之声。
一nv袅袅而至,敷铅粉,敷袖脂,涂鹅黄,黛眉如画,嘴chún如丹,一袭袖sè窄袖罗衫,上绣五彩孔雀纹,头戴卷檐虚帽,帽上镶嵌金sè珠铃,手挽银sè飘带,脚下一双yàn丽袖锦靴,婀娜多姿,美yàn绝伦。其后紧随一紫衫nv子,浓妆重彩,一双似秋水般的眼睛勾魂摄魄,顾盼间百媚丛生,让人神魂倒置。
“咚咚咚……”羯鼓更为狂烈,如战马奔腾,琵琶更为狂野,似咆哮飓风,横笛仿若冲霄剑气,撕裂了莽莽天穹。
“战荥阳,汴水陂……”一声凄凉而浑厚的歌声突然响起,回dàng于年夜堂之上,猛烈冲击着观者之心,如惊涛骇làng疯狂撞击着横空砥柱,令人血脉贲张。
袖衫舞姬动了,如风掠过沙漠,卷起漫天银sè沙尘。
“戎士愤怒,贯甲驰……”歌声骤吼,如厉嚎之兽,又如厉啸长箭,卷起阵阵风云。
紫杉舞姬动了,如胡杨林的一抹秋sè,在金黄sè的怒涛上惊鸿一瞥,骤然它爆发了,爆发出炫目的亮丽。
“出杨林,阵未成,退徐荣。”歌声陡然一缓,如飞落万丈的瀑布,让人窒息,让人惊魂未定。
罗衫狂舞,彩带飘扬,金铃急骤,恍惚间,台上已有千军万马,蓄势待发。
“咚咚咚……”羯鼓轰然爆起,惊天动地。
“二万骑,堑垒平。”歌声如长刀贯日,一往无前,势不成挡。
舞者更急,更快,袖sè、紫sè、银sè、金sè……sè彩斑斓,罗衫丝带袖锦靴在飞旋之仿若形成了一个咆哮漩涡,无数sè彩在漩涡发散出绚丽光芒,如梦如幻,如醉如痴。
“戎马伤,军惊,势不集,众几倾。”歌声磅礴,声嘶力竭透出无限凄凉,无尽悲怆。
舞者浅缓,汗如雨huā,罗衫脱肩,lù出丰腴娇嫩的白净xiōng脯,在舞动跳跃,仿若一汪潺潺泉水,渐渐流进观者心田,但瞬间它又酿成了烈火,熊熊燃烧,让人沸腾,让人残暴,让人的理智在丰嫩的yòuhuò一点点失去。
伽蓝剑眉微蹙,一双眼睛慢慢眯起,强行克制从心底突然涌起的贪婪,那种足以摧毁理智的占有在这一刻无比强烈,强烈到让他恨不克不及马上占有这两具梦幻般的娇躯。
“白日没,时晦冥,顾牟,心屏营。同盟疑,计无成,赖我武皇,万国宁。”歌声在耳畔回dàng,如呼啸寒风,如茫茫黄沙,如一望无际的戈壁,给人一种顿悟,对天地的畏惧,对天道的尊崇,对这个世界的改变和掌控,都在这一刻顿悟,但那是一种无助而绝望的顿悟。
羯鼓徐徐,如chūn风抚慰着受伤的心;罗衣半解,如含苞yù放的鲜huālù出梦幻般的遐想。
“咚咚咚……”羯鼓再次爆发,“战荥阳,汴水陂……”洪亮歌声再度响彻年夜堂。
舞者动了,像风一般,像暴雨的雾霭一般,像秋天里金黄sè的落叶一般,在舒展的画卷上洒下点点足迹,留下千万年的思绪。
时间在不知不觉流逝,当罗衣汗透,当娇躯似火,当达至巅峰之际,羯鼓骤止,歌声骤停,绚丽sè彩破空而去,只留下一对香汗淋漓的舞者软瘫在地娇声喘气。
“好”掌声轰然而起,叫好之声震耳yù聋。
“要了”一个狂妄而兴奋的声音突然响起,清晰而难听,“如此娇娆,当属仙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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