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一十六章计将安出
八月初十日,邙山战场陷入沉寂。
杨玄感停止了攻击。杨玄挺的死让他意识到危机正在迅速逼近,自己可能掉进了无底深渊,但仔细分析形势,似乎又胜券在握,就差最后一击了,只要他彻底击败卫文升,彻底击败西京大军,置西京大军于死地,则大局尽在掌控之中。
到底哪一种感觉是现实,哪一种感觉是虚幻?杨玄感迷失了,在悲痛中迷失了方向,在最关键时刻停止了攻击。
李密气急败坏,声色俱厉,就差没有冲着杨玄感咆哮了。攻击!攻击!攻击/悲痛为力量,借着高昂的士气和绝对优势的兵力,给卫文升以致命一击,彻底摧毁关中本土贵族最后的幻想,就此拿下东都,拿下关西,奠定称霸天下的基石。
韦福嗣极力阻止。卫文升已无抵御之力,不过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西京大军折损近半,基本上失去了战斗力,关中本土贵族走投无路,唯有妥协。所以,当务之急是挟大胜之威胁迫东都和西京的贵族低下高昂的头,坐到谈判席上,依照杨玄感的要求,签订城下之盟。
韦福嗣为此质问杨玄感,楚公可曾决断?是推举代王杨侑为新皇帝,还是扶植越王杨侗?抑或,自己登上皇帝的宝座?
杨玄纵、杨积善、李子雄、王胄、虞绰等人态度坚决,恳请杨玄感当机立断,登基称帝。
李密、胡师耽、赵怀义等人则极力劝谏,但阻止了杨玄感称帝,在杨侗和杨侑之间又选择谁?如果选择杨侗,赢得了山东贵族的支持,却必定失去关西,而关陇人和山东人的矛盾不可调和,杨玄感必将断送当前的大好形势;反之,若选择杨侑,赢得了关中本土贵族的支持,却必定失去山东贵族,而皇帝一旦赢得了整个山东地区的支持,杨玄感即便占据关陇,却未必能守住关陇。
何去何从?杨玄感必须决断,否则如何谈判?偏偏杨玄感无从决断,他无论做出何种选择,结果都是灾难性的。
这一刻,他不得不佩服皇帝,皇帝在二次东征之前命令越王杨侗镇戍东都、代王杨侑镇戍西京,的确深谋而远虑,自始至终,皇帝都牢牢卡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吃不下也吐不出来,胜利的果实明明唾手可得,却就是无法攫为己有,那种感觉,当真是生不如死。
杨玄感没有权衡太久,既然没有更好的选择,那只有两害相权取其轻,于是他毅然决定推举代王杨侑为新皇帝,以此来赢得关中本土贵族的支持,而这一选择也符合据关陇而称霸的策略。也就是说,杨玄感拼着失去东都,失去河洛,也要力保关陇。
然而,无骂玄感是多么的杀伐决断,他都在争论和权衡中失去了最为宝贵的一天时间。
同日,卫文升整顿残军,以破釜沉舟之决心重列战阵,誓死一战,并向全军通令嘉奖禁军校尉伽蓝和他所指挥的禁军龙卫统,大肆宣扬骁果精骑击杀杨玄挺之功劳,以此鼓舞士气。
同日,河北战场上,武贲郎将陈棱在独孤震和元宝藏的倾力帮助下,攻陷黎阳城。
元务本弃城而逃,由白马津渡河,飞驰东都。
八月十一日,杨玄感指挥大军再次发动攻击。
卫文升再败,虽然他得到了援军,但兵力悬殊太大,士气又过于低迷,而叛军休整一天后,不但士气恢复,必胜的信念更是达到了顶点,于是一沉无悬念的杀戮开始了。一日之内,卫文升便丢掉了所有的前沿阵线,败退金谷,而所属军队几乎全军覆没。
但是,在另一个“战场”上,韦福嗣、李密却严重受挫。西京的李丹、韦津始终不做正面回应,只是强烈要求杨玄感立即停止攻击,然后双方才能坐下来谈判,摆明了就是要拖延时间。东都的杨恭仁、杨师道一眼便看穿了杨玄感这个决断背后的东西。杨玄感有意放弃东都,可见杨玄感并没有信心击败皇帝,既然如此,自己何必回应?理所当然是继续观望了。
李密再度警告杨玄感,形势越来越严峻,大军不宜继续滞留东都,应该马上以最快速度杀奔关西,先行拿下一块立足之地,不要让自己陷入四面楚歌的绝境。
韦福嗣一如既往,极力阻止,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当前形势在他的分析之后可谓一片灿烂。危机?哪来的危机?当前危机最深重者,不是杨玄感,而是皇帝。
李密气极,与韦福嗣据理力争,但结果更糟,或许是对未来不可知的畏惧,杨玄感本能地拒绝了李密的“危言耸听”,接受了韦福嗣的“甜言蜜语”,他更希望形势如韦福嗣所分析和推断的那样充满希望,而不是如李密所描述的那般绝望。
李密退而求其次,主动要求带一支五千人的偏师先行西进,先行拿下潼关,打开进入关西的通道。
杨玄感拒绝了。
现在李丹在邙山战场,李长雅在西京,李密在杨玄感的帐下,这叔侄三人的一举一动实际上直接影响到了当前局势的发展。此时此刻,杨玄感是否还像过去一样信任李密?答案是否定的。
李密是太子余党的重要人物之一,虽然太子余党这些年惨遭禁锢,诸如李密等人看上去都是蛰伏不动,但实际上这些人无时无刻不在寻找复起的机会。杨玄感与李密之所以走到一起密谋以武力废黜皇帝颠覆改革,其真正的原因就是双方有共同的利益诉求。然而,随着风暴掀起之后,两人在众多决策上产生了越来越大的分歧,尤其自韦福嗣进入杨玄感帐下参与决策之后,两人的矛盾迅速激化,如今李密主动要求带一支军队远离杨玄感,试问杨玄感能放心授其以军权?能把自己的退路交给他?
李密急怒攻心,却茫然无措,此刻,他深切感受到了“老大”位置的重要性,要做就做“老大”,否则,命运受制于人,迟早都是死。
十二日,杨玄感继续攻击,并命令偏师攻占了渑池,切断了常平仓与西京大军之间的粮道。
卫文升、李丹、韦津“龟缩”金谷,指挥两万余人马据险而守,负隅顽抗。
就在战事最为紧张之刻,率军在河谷做短暂休整的伽蓝接到了温城司马氏密信。
武贲郎将陈棱于初十日攻占黎阳城,随后率军沿白沟急进,估计今日可抵达临清关。右翊卫大将军来护儿的帐下悍将费青奴率领水师焰军,正沿着大河北岸急速推进,估计今日可抵达黎阳城,而水师主力也已经进入大河武阳郡段,距离河内河阳城大概还有八天左右的路程。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左骁卫将军屈突通率蓟燕大军已抵达魏郡首府安阳,距离河内河阳城还有六至七天的路程。
司马同宪在密信中告诫伽蓝,西京大军能否坚守到最后一刻至关重要,若邙山失守,仅大河天险就足以挡住平叛大军,到那时,平叛大军不得不兵分两路,一路继续从河阳方向强渡大河,一路则从延津关方向强渡大河以南下进入荥阳,实施两路夹击之策,如此一来,则平叛必然受阻,交战时间无限延长,东都局势存在重大变数。
司马同宪虽然没有说明援军的具体人数,但很显然,因为时间过于紧张,辽东战场距离东都又过于遥远,皇帝能及时调用的军队非常有限,当前投入东都战场的戡乱大军人数与叛军相比并没有明显优势,这才是司马同宪担心战局会持续拖延下去的重要原因。
像司马氏这样的大世家都控制着所在势力范围内的驿站,所以非常时刻他们常常比官府更早一步得到机密消息,而在非常时刻,谁掌控了讯息,谁也就掌控了主动,必然可以抢得先机。
伽蓝毫不犹豫,当即请来了崔逊,把温城送来的讯息详细告之。
“西京大军折损近半,卫尚书已经支撑不住,形势极度恶劣。”伽蓝直言不讳地说道,“假若让杨玄感全歼了西京援军,则大事去矣,东都局势再无挽救之可能。”
“计将安出?”崔逊眉头紧锁,开门见山地问道。
“即刻派人潜入东都,把当前局势详呈越王,请越王迅速决策,马上集结皇城守军,出城作战,向上春门方向的叛军行台发动猛烈攻击,置叛军于腹背受敌之困境,继而给西京大军赢得更多时间,以便在邙山一线坚守到援军的到来,确保蓟燕大军和东莱水师能以最快速度挺进东都。”
此言一出,崔逊惊诧无语,傅端毅和薛德音也是愣然,三人都没有想到伽蓝竟会拿出此等匪夷所思之策。
东都现在还有多少守军?虽然这些守军大都以禁军为主力,战斗力强悍,忠诚度也高,但人数有限,更重要的是,一旦陷入叛军的包围,皇城和宫城的戍卫怎么办?岂不把东都拱手送给了杨玄感?此策不是行险一搏,而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根本不可行。
“伽蓝,这是不可能的事。”
崔逊摇头苦叹,感觉这位年轻的禁军军官为了赢得这场决战,已经失去了理智。
“没有选择。”伽蓝正色说道,“目前能改变战局的唯一力量就是东都守军。如果东都畏怯不战,那么可以肯定,西京大军必定全军覆没,东都必定失陷,而蓟燕大军和东莱水师必定受阻于大河北岸,更可怕的是,关西必失。两者相比,孰重孰轻,一目了然。”
崔逊思虑良久,缓缓说道,“若想说服越王出战,唯有将军亲自赶赴东都。”
伽蓝身份特殊,与越王杨侗,与杨恭仁、杨师道兄弟都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正如崔逊所言,此刻若想说服东都破釜沉舟,也唯有他尚可一试。
“既然如此,某即刻起程,秘潜东都,”伽蓝不假思索,断然说道,“请崔监察马上拜会费郎将和卫尚书,代某禀报此策。”
崔逊一口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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