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西突厥国师云帅大驾光临!”
云帅眼睛上的黑布被揭开的前一秒就听到这样一个清越中带着温和的声音。未见其人,但已经能够听出声音里含着的笑意和欢迎。
眼前是一个装饰典雅的书房,并不宽阔的房间里的几个书架上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剩下的空间放着几张椅子和茶几,显得精致而简单。这些布置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眼前出现一位身材修长、面容俊朗的年轻人,一袭月白色儒士长衫为他增添了几分儒雅,面上的淡然而温和的笑意更让人无法联想到任何的恭维或疏远,只有亲近和自若。
最引人注意的是他的那双眼睛,可以让人忽视他的年龄的眼睛。明明含着笑意,却让人感觉是在叹息。不知是叹息自己还是叹息他眼前的人。
“你是……”云帅可以肯定自己没有见过眼前这个人,因为这样的人即使惊鸿一瞥亦会让人终生难忘。但这相貌明明给他熟悉的感觉,自己至少见过这个人的画像。
“云大国师,一路上多有得罪,还请见谅!”正在云帅绞尽脑汁思索的时候,旁边寇仲拍了他肩膀一下,把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一脸笑嘻嘻的样子,不过已经换成自己的本来面貌。
云帅侧头过去,正好看到寇仲伸手解开莲柔的穴道,将逐渐清醒过来的莲柔推向他这边。
徐子陵出声道:“国师和莲柔公主请坐!”他也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貌。经过几天的小心潜行,他和寇仲成功的躲避了宇文化及的大军多次追捕,历经艰险将云帅父女两人带回襄阳。还要得益于他们从张士和那里问出地情报,令最近几天襄阳对宇文化及的战争占了不少的便宜,前线的李靖更是亲自带着五千黎明兵首次正式用于正面战争,接连从宇文化及布防薄弱的关节插入。捣毁对方两个隐蔽的后勤辎重点及几处防守要害,为正面战场夺取了很大的优势。也正是因为正面战场重要机密地泄露,使得宇文化及不能分出多少力量来追捕他们,所以他们才能有惊无险的回到襄阳。
这里正是朱浩所居的行馆。
将云帅带来这里之前,徐子陵已经想朱浩通报了路上所知道的情况。至于云帅是不是穆斯林这个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将西突厥此次行动的最高负责人掌握在自己手中。
朱浩半开玩笑地道:“这里是中土,安拉和智慧之神都管不了这里来。两位请坐!”
犹有些迷糊地莲柔张开眼看见的就是她身旁的寇仲。转眼看到父亲在这里,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经被绑架并到了几百里外的襄阳,微微迷蒙的双眼看着寇仲娇声道:“哎,是你们两个救了我吗?那个偷看人家洗澡的大混蛋呢?”
寇仲尴尬的偷看朱浩一眼,讪讪道:“柔公主不要生气,那个大混蛋已经。已经……”
“已经怎么了?”莲柔期待的问道:“是否被父亲打跑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云帅忽然明白过来。目光一沉,一动不动的看着朱浩道:“这里是襄阳!”
“襄阳?”莲柔惊呼一声,手指分别只想寇仲、朱浩和徐子陵,像是求证又是自言自语道:“这里竟然是襄阳?那我最想见到的朱浩与寇仲徐子陵在哪里呢?”随即狐疑地看向寇仲和徐子陵两人,又看看书桌前地朱浩。
朱浩微微颔首承认下来,道:“云帅果然目光如炬!”
云帅已经坐下来,此时下面寇仲和徐子陵两人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想到自己堂堂一位国师,竟然被对方两个弟子制服并一路带到襄阳来,这种无言的愤怒和尴尬却让他找不到该说什么好。
云帅冷冷道:“阁下身为大隋的并肩王殿下,竟也会使出这样的手段么?”
朱浩不以为然。大讶道:“阁下以一个波斯人当上西突厥国师。用的全都是光明磊落或者高尚正当的手段么?或者说你以为一万突厥兵进入中原境内是理所应当?既然如此何不大张旗鼓地进来,还要偷偷躲在武关下作甚?”
云帅被他一连串地问题问的哑口无言,更是落到下风。
到此时,云柔已经完全明白了自己地处境。蓝湛湛的眼珠一转,忽然转头小声对她下面的寇仲道:“那日偷看我洗澡的淫贼定是你了?你是寇仲还是徐子陵?”
“徐子陵!”寇仲赶忙答道。不过对面马上射来一道凌厉无比的目光,连忙改口道:“坐在对面的是徐子陵……”
云柔见他们俩的怪状不禁扑哧一笑,揉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道:“你们两兄弟……真是有趣!”
寇仲抹了一把冷汗解释道:“我们中原人都是晚上洗澡的。”
此时在座的都明白云柔在这个时候开玩笑的用意。因为原本紧张而凝重的气氛已经以为这个玩笑而变得轻快了许多。云帅亦没有了理屈词穷的尴尬。
朱浩等莲柔渐渐收声之后才开口道:“据我所知。现在正是波斯帝国最强大的时期。国土疆域庞大无比,并不比全盛时期的大隋小。甚至超过贵国大流士皇帝在世的时候。”
云帅父女如同朱浩预料的那样露出无比惊异的神色,不等他们说话,朱浩继续道:“更重要的是伊斯兰教的创始人穆罕默德现在都还健在。作为安拉的信徒,你们不在阿拉伯帮助他,为何要躲到突厥去避难,又为何要到中原来搅风搅雨?”
朱浩的言辞一如既往的犀利,又准确的令人找不到辩驳的理由。云帅再度陷入尴尬的境地,即使平时在怎么智慧机变此时亦有些应用不上。
莲柔以半好奇半不解地口气问道:“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坐在她身旁的寇仲戏谑的笑道:“难道西突厥消息很闭塞,甚至互不通讯吗?”
莲柔看着这位用眼睛侵犯了她的清白的男子。微微皱着鼻子道:“你是什么意思,寇仲大英雄?”
寇仲耸耸肩道:“要是有什么事是师父不知道的那才是令人惊异,很显然,你们地那个波斯国与伊兰斯教还有什么琐罗亚斯德教亦在师父所知道的范围内。”
“是伊斯兰教!不准你亵渎圣教的名字!”莲柔气愤的纠正寇仲不知有意无意的口误,又将怀疑的目光转向朱浩,问道:“他说地是真地吗?大隋的并肩王殿下!”
“当然----不是。”朱浩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我和你长了一样的脑袋。并没有大多少或者重多少。能够思考与知道的事情当然不比你们多多少。”
“你这人说话很风趣呀,别的男人在别人面前总喜欢卖弄,拐着弯来夸自己很行很行,实际却没有几分真本事。父亲说有真本领的人都是很谦虚的,看来你就是父亲所说的那种人了。”
“不,我仅仅是一知半解而已。”
朱浩是实话实说。但是从外国来到中原的人都知道。中原地读书人清高排外,连带着朝廷自尊排外,所以军队一样排外,甚至连本土地普通人一样排外。排外的原因是中原周边的国家大半是游牧民族,野蛮,未开化,少数几个农耕文明的国家同样很落后很愚昧,还需要中原文化的滋养和提携,所以中原人是不屑于学习其他国家的知识的。
有朱浩这样一位知道远在数千里之外地波斯帝国历史和宗教地人物的出现,地确让云帅这位土生土长的波斯人感觉惊诧无比。就像看到一个平时钟鸣鼎食的贵族世家子弟忽然抛开美味而昂贵的饭菜选择了普通农民吃的粗茶淡饭一样。
虽然不愿承认。但云帅心里的确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朱浩摆手道:“我们先不说这些。国师应当知道数月前在天津桥时。我曾当众劝过宁道奇到西方去学习基督教的经义以完善我们本土生长的道教教义。伊斯兰教同样有它的独特魅力,将来定会发扬光大。我想要是有足够的时间,我会考虑研究研究伊斯兰教的经义。当然,事先声明,我本人是不信教的。这一点许多人都知道,尤其是慈航静斋以及佛门。”
云帅抛开心中的芥蒂,微笑道:“每个人都需要信仰。不管他是不是神的子民。”
朱浩笑道:“国师的见解与我不谋而合。我也认为人是需要信仰的。不同的是我没有将信仰寄托在神灵身上。因为人只有依靠自己才能更好的活下去。信仰给人心灵的力量,但也最容易被某些愚昧或者心怀叵测的人利用。成为他们手里的工具。信仰变成迷信就成了祸害。”
云帅思索一下,微微点头道:“殿下的话语的确发人深省,很有哲学的味道。”
朱浩谦虚道:“研究哲学就是研究思想,我还远远不及那个层次。”
“您的谦虚并不能掩盖你的博学!”云帅依照西方的礼仪,微微欠身毫不吝啬的赞扬对方。这是自从来到襄阳之后他第一次露出真诚的神色,但马上又换上一副郑重的姿态道:“不过我们各自所代表的毕竟是正在互相敌对的两个国家。我们还是来谈谈----您为何要派遣两位弟子以这样的方式将我们父女带到襄阳来?或者说您以为凭借我们就可以令突厥兵退步?”
讲到正事,朱浩又恢复刚才那副冷静而强势的样子,沉声道:“国师说的没错,我是此次隋室在襄阳会战的总指挥,国师则是西突厥侵入中原的这一万铁骑的最高领袖。我让寇仲和徐子陵请你们来是为了避免双方的尴尬和损失。因为不管突厥兵是否参与襄阳会战,都会对西突厥,或者说对统叶大汗造成损失。国师以为然否?”
云帅皱皱眉头,认为朱浩是在危言耸听。这是谈判中常用的手段,不过他总感觉由朱浩使出来就有些变味了。那种感觉就像刚刚还是一个华服显贵公子,下一分钟却忽然跑去地摊上和普通人一样与小贩砍价买东西。因为第一眼时朱浩给他的印象是在太过深刻。甚至有些神圣,明明近在眼前,却让人感觉高不可攀。高不可攀的人当然不该和世俗的人一样俗。
“云某愚鲁,请殿下为我解惑,统叶大汗地损失从何而来。”
朱浩神秘的一笑,同一时间,寇仲和徐子陵齐齐向云帅投去同情的目光。因为朱浩露出这样的笑意就代表又有一个人即将落入他的语言圈套。运气好点的人会被朱浩说的心服口服,运气不好地人会哑口无言、无从辩驳、无话可说甚至无地自容。
“首先,我是一个讲求实事求是的人。所以----”朱浩起身将书桌上的一副五尺宽的画轴话在身后的墙壁上打开。这是一副描绘较为精细的大隋疆域地图。图上详细地描绘了周边几个国家,包括东西突厥、铁勒诸部、吐谷浑、高昌、龟兹、室韦、奚、、契丹、高丽、新罗、百济等国地地理位置以及疆域。绘制时间上标注的是大业八年。
朱浩指着地图上三弥山西突厥王庭的位置道:“这里是西突厥的心脏。”
云帅和莲柔不禁点头。突厥的王庭与中原的帝都是一个概念,虽然游牧民族的流动性强,就算被攻占某处亦不代表将它灭亡。但它们的象征意义是一样的。那是代表一个政权的兴衰。
朱浩又指着西突厥西面地铁勒道:“铁勒。又名高车。因为突厥部地兴起是建立在铁勒诸部的衰亡的基础上,所以突厥与铁勒之间有化解不开的仇恨,近乎不死不休。”
这个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云帅直接点头承认。
朱浩解释道:“铁勒原本也是有染指中原的野心的。这一点相信国师是知道地。铁勒武学宗师曲傲地儿子化名任少在江都对岸的毗陵建立铁骑会,为地就是乘着天下大乱的时机联合江淮军以及阴癸派占领物资丰富且地理位置极为重要的江都,而后拓展南方的疆域,与北塞互相呼应,以至于图谋整个中原。不过很不幸的是他们父子都没有成功。现在铁勒已经没有南图的能力,那么国师以为除此之外,铁勒王现在最关心亦最想做又有能力办到的是什么事呢?”
云帅沉吟不语。朱浩的意思很明确。就是说铁勒会趁此机会攻打西突厥。不过这些事情早在预计之中。并且西突厥出动一万起兵虽然精锐,但并无损自己的强大实力,对付一个铁勒还是绰绰有余的。
朱浩亦不继续纠缠于这个问题,转而问道:“国师认为现在草原上最强大的两个霸主是谁?”
莲柔抢答一样的答道:“当然是东、西突厥啦!”而后得意的看着寇仲。
寇仲不愿与她多计较,却是徐子陵出声道:“兵力上最强大的是东突厥,因为他们有武尊毕玄这样的精神领袖,有远超过西突厥的精兵猛将。还有一个颉利这样有野心又有能力的大汗。”
莲柔颇不服气的道:“我们西突厥同样不弱于他们!”
“柔公主貌似是波斯人?”
寇仲忍不住一句好意提醒没想到换来了对方的柳眉倒竖。只好讪讪住口。
朱浩笑了笑道:“西突厥有近半的疆域是无法放牧的沙漠和戈壁滩,能够放牧的地方亦不如东突厥那样水草肥美。更重要的是抛开疆域周围和里面的铁勒人、高昌人、龟兹人之外。真正受到统叶大汗领导的突厥人的数量和东突厥相差很多。统叶大汗亦是有远见卓识的人,但天时地利所限,若不是东突厥近年来总是陷于内斗之中,恐怕也无法维持如今这样在正面互相对峙的局面。我说的对吗?”
云帅沉默的点头。
朱浩忽然又说道:“国师可听说过吐谷浑王子伏骞么?”
云帅有些跟不上朱浩的跳跃性思维,不过还是顺着他的问题答道:“久闻大名。吐谷浑数年前来被贵国打得近乎灭国,这几年若不是有伏骞带着吐谷浑族人东征西讨,早已经没有丝毫的立足之地。”
朱浩道:“没错,伏骞的确是一位能人。国师一定在奇怪我为何提到他,这是因为在洛阳之时我与伏骞有点交情,听说他七月已经回到吐谷浑,并厉兵秣马数月,但久久没有出兵的动静。当然,我亦不知道他的目标到底是世仇的铁勒还是贵国,所以国师可以不用考虑这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王子。”
话虽是这么说的,但云帅反而更加起了疑心。欲擒故纵的计策谁都知道,但不是谁都能用好。一年多以前朱浩曾重伤铁勒武学宗师飞鹰曲傲,并斩断其一只手臂。这本只是武林对决,但亦牵连着让铁勒在草原上声威大减。那时候伏骞就曾利用这个机会大肆入侵铁勒,大胜几场。最后还是在西突厥的调停下两方才暂息兵戈。
此时云帅不经意的想起朱浩刚才问他草原上最强大的两个霸主是谁,答案的确是东西突厥。突厥人蛮横而强大,所以更容易给人带来危机感。云帅想到了中原战国时候的秦,而后惊出了一身冷汗。
朱浩见云帅做出思索的样子,额头上有细微的汗迹,于是玩味的笑了笑。跟聪明人说话的时候不用把事情说的很明白,因为他的聪明会让他在短时间内思考到许多方面的事情,需要的只是将他的思维带向你需要的那个方向而已。
朱浩低咳一声,将云帅的注意力再次唤到自己这里来,接着讲到:“此次西突厥出动的是一万铁骑,并有大量宇文化及支持的装备,战斗力是不容忽视。的确是一股可以大大影响甚至改变战局的力量。”
朱浩毫不吝啬的赞扬突厥兵的战斗力,让云帅更加捉摸不清他到底想说什么。不过马上朱浩为他揭晓了答案:
“单以一股兵力来说,它仅仅是拥有强大战斗力的一万骑兵而已,能起到的最大作用就是帮助宇文化及在襄阳会战中夺取更大的利益。但更重要的却是它所代表的象征意义!”
朱浩重重的点向地图上洛阳大军的位置,倏地提高声音道:“这里!就是洛阳大军的所在。李阀军中同样有为数不少的东突厥精兵,甚至有些突厥兵还是李阀最精锐的黑甲精骑的重要力量。但是他们从不张扬自己拥有突厥兵的这个事实,东突厥更不承认自己曾直接派遣大军进入中原,这又是为何呢?”
不等云帅和莲柔回答,朱浩自问自答的道:“这是因为中原汉人的排外情绪很重。汉人内斗很强,但面临外侮的时候亦可以放下干戈团结一致。虽然在现在的情况下要让洛阳和长安两股势力重归隋室并不现实,要那些为突厥卖命的起义军投降更没有可能,但这并不妨碍有志之士的参与以及大量平民的参军。那些抵御胡人的势力将会被更多的人拥戴和追捧,而阻碍这样行动的势力将会获得更少的支持,甚至被人唾弃。我可以明确的告诉国师,如果那一刻到来,即使放弃襄阳,我也会率领隋军首先抗击外族的侵略!”
朱浩一掌重重的拍在书桌上,发出一声砰然大响,把所有人都吓得一跳。众人首次看到他脸上露出义愤与慨然的神色。
书房陷入一片安静之中,半晌朱浩长长的吁口气,苦笑道:“对不起,我失态了。下面回到正题上!上面说的那个理由最多也只能说明西突厥骑兵的加入会让宇文化及民心尽失而已。现在我说它的象征意义----那就是它对西突厥的强敌东突厥、甚至于整个草原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