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畜生!如果不是当初把你跟明珠错换,你哪能做程府的小姐?现在不过是把明珠接回来,你就这般容不下她!我真后悔没直接把你赶出去!”
“意丫头,原以为你是个好的,不想却这般不识好歹……罢了,到底不是我们程家的血脉,明日还是遣个人把她送回亲生父母那儿去吧。”
“母亲,老爷……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意儿虽然不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但好歹我也疼了她那么多年。只是可怜我的明珠,在外受了那么多苦……”
耳边喧闹,却不同于边关蛮夷入侵,战马嘶鸣。
陈松意就是在这种嘈杂的环境下恢复了意识。
她睁开眼睛,看向面前这些人影。
怎么回事?这里竟不是漠北边关,而是一座带着江南风格的厅堂。
坐在上首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
她一身贵气,过于冷厉的目光坏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慈祥。
在她身旁站着的中年男子颌下生着短须,穿着石青色的圆领袍。
他的眉目与坐着的老妇人相似,轮廓还看得出年轻时的俊朗。
再往左边下来,是个三十来岁的美妇人。
她拥着一个清纯无辜如水莲花的少女,正在拿着手帕掩面抽泣。
陈松意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终于将他们的身份与恍若隔世的记忆对上了。
程老夫人,程老爷,程刘氏。
难怪会觉得恍若隔世,这些可不就是上辈子的人和事。
陈松意想着,目光又回到了刘氏拥着的那个少女身上。
这张杀死自己的凶手面孔,她还以为没机会再见了呢。
察觉到她的目光,程明珠朝她看来。
可陈松意却没有回应她无辜的注视,而是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这是属于千金闺秀的手,没有习过武,没有握过兵器,纤细的十指只能拿得动针线。
这具身体更是孱弱,连一丝真气都提不起来。
这不是她。
或者说,这不是如今的她。
就在她闭眼之前,随父亲镇守的城刚刚被攻破。
蛮夷大军从城外攻进来,她带着手下浴血厮杀,可终究难以挽回颓势。
最后,这支镇守边关要塞的队伍全部战死在了城中,其中也包括她。
如血的残阳照在身上,留不住最后的暖意,陈松意血液中的热度终于还是渐渐地消了下去。
她不是第一次死亡,对这种沉入黑暗的感觉并不陌生。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所想的只有一个人,一件事。
如果大齐的神话还在,如果能够阻止这一切,那该有多好?
这个念头转过,她就失去了意识,等下一刻再睁开眼睛,就身在这里了。
哪怕两世为人,陈松意也没有想到自己还有回来的时候。
一想到上辈子程家人是如何夺取了属于她的一切,陈松意心中的火焰就再次熊熊燃烧起来。
上辈子她也生在大齐,生在一个江南小镇上。
出生那天恰逢雷雨,来给父亲抓药的母亲来不及走回去就半路发动,在破庙里生下了她。
当时跟她母亲一起发动生产的,还有另一位夫人。
跟出身农户的陈娘子不一样,那位夫人出身富贵,光随行的丫鬟就有好几个。
似乎是对同样发动生产,却只自己一个人的陈娘子起了恻隐之心,那边也派了两人过来帮忙,不过前后脚,两人就都生下了女儿。
然后,或许是忙中出错,两边抱错了孩子。
就这样,官家千金成了江南水乡的农家女,本该是农家女的陈松意却成了官家千金。
虽然是个女孩,但因为她一出生,程卓之就顺利调回了京中,刘氏也接连生下了两个儿子,所以对这个带着福气出生的长女极其宠爱。
才刚及笄,就已经跟翰林学士家的幼子定了亲,只等他来年下场高中,两人就完婚。
可就在这时,刘氏因为上门来拜访的旧人一句话,察觉到了当年的意外错换。
在一番调查之后,她悄悄派人去将亲生女儿从陈家接了回来。
一时间,阖府上下都听到了风声。
唯有陈松意被蒙在鼓里,还在一心一意地忙着绣屏风给父亲当生辰贺礼。
最终是刘氏把程明珠牵来她的院子,告诉她:“明珠是我们程家的骨血,自小流落在外,吃了很多苦。她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懂,娘先让她在你这里住几日,你要好好照顾她。”
刘氏将程明珠说成是分家旁支,自己是看她可怜才把人带回来。
对母亲的话,陈松意向来是言听计从,很快就答应下来,在程明珠搬到自己的院子以后,对她多有照顾。
程明珠的脸生得清纯无辜,尤其是一双眼睛,瞳仁又大又黑。
可在这样无害的外表下,却是十分不好的性情。
她长在乡野,不受管教,没有学到农家女儿的淳朴,只沾染到了村妇的野蛮、蒙昧跟贪财。
从她搬进来那天起,院子里就频频丢东西,陈松意精心侍弄的兰花也毁在她手里。
丫鬟们十分不满,对着大小姐控诉程明珠的所作所为。
陈松意当时觉得花可惜,但被剪都剪了,只好命令她们不要再提。
真正让她跟程明珠闹翻的,是程明珠伤了她养在院子里的宠物小兔子。
这是父亲程卓之送她的,陈松意很珍惜,被外人所伤,她气得狠了,才去找了程明珠理论。
“我敬你是客人,才对你百般忍让,却不是你在我院子里放肆的理由!你若再是这样,就从我这里出去!”
说到底,她才是程家的千金。
程明珠不过是流落在外的旁支,是客人,如何能这样肆意妄为?
当时,程明珠跟她带来的丫鬟都被完全压制,只是没想下午就闹到了老夫人面前。
陈松意被唤到老夫人这里,进来就见到父亲脸色铁青,而母亲拥着程明珠,程明珠的丫鬟还在哭诉:
“……从去了大小姐的院子后,明珠小姐就日日受欺负,哪怕只是在院子里头转一转,都会被她的恶仆训斥,生怕明珠小姐碰坏了她的花草。今日明珠小姐不过是好心想去喂兔子,那畜生发起狂来咬了明珠小姐,害小姐松手将它摔在地上,大小姐就要来找我们理论,还说要把明珠小姐赶出府去——”
“夫人!虽然明珠小姐流落在外多年,但她才是您的亲生骨肉,大小姐却不是啊!哪怕她在您跟前长大,身份不同,可也不能这样对明珠小姐啊!”
这些话落在陈松意耳中,犹如晴天霹雳,令她差点站不稳。
丫鬟口中那些污蔑都不重要了,她只仓皇地看向父母、祖母,想从他们身上找到一点这话是假的可能,然而程卓之见她来,却是喝道:“孽障!还不跪下?!”
从小到大,陈松意都未见过父亲这样狠厉,加上先前所受的冲击,不由地就跪了下来。
之后,便是听刘氏哭诉,为何把真正的女儿接回来却要隐瞒。
“……先前已经换错一次,我现在只能谨慎,令人快马加鞭去找了当年接生的婆子来,对过了胎记,又用了稳妥的法子来滴血认亲,只想着彻底确认了才公开。”
“意儿虽不是我亲生的,却胜似我的亲骨肉,把珠儿接回来,意儿在府中的地位只会尴尬,所以我才想在正式公布之前让两姐妹多多相处,哪知……”
刘氏拥着着亲生女儿,用手帕掩着脸痛哭,可一夕之间从正牌千金变成假千金的陈松意才是如遭雷击,仿佛被整个世界背叛。
老夫人跟程老爷的意思,都是要将她送回陈家,可是刘氏却苦苦阻拦,拼命维护。
最终,陈松意被罚去跪祠堂,背上还挨了三棍家法。
昏暗的祠堂中,陈松意身上疼痛,神情茫然。
她看着面前这些牌位,她不是程家的女儿,那生她的父母又在何处?
她在祠堂里跪了一天一夜,粒米未进,加上身心受创,终于晕了过去。
等到醒来时,已经是几日之后,院中的丫鬟都被毒打了一顿,发卖了出去,而从前归属于她的院子现在也正式归了程明珠。
陈松意病得厉害,待在陌生的院子里,只怔怔地看着窗外的天光,不知道自己之后会怎么样,这个时候,来照顾她的又是刘氏。
刘氏端着汤药来,给她喂药,擦着泪道:“你爹派了人去找你的亲生父母,可他们觉得你在这里会过得更好,不愿你回去。”
听到这话,陈松意不由得颤抖了一下——连亲生父母都不要自己,那她该何去何从?
刘氏怜惜地望着她,依旧如往日一般温柔,说着虽然接回了程明珠,但她依然是她的女儿。
“只要你愿意,就永远是程家大小姐。”
刘氏的话语就如同洪水中的一段浮木,又像黑暗里的一缕阳光,让陈松意熄灭了离开的念头。
之后两年,她依然是程家大小姐,她没有再想去找亲生爹娘,而是端正了自己的位置,让出了院子,让出了未婚夫婿,让出了一切。
随着程卓之得贵人赏识,程家的地位水涨船高,程家女眷在京中露脸的时刻越来越多。
可陈松意却沉寂下去,仿佛受了心情的影响,她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就越发少在人前出现。
直到那日府中有喜事,陈松意听见了外面热闹的声音,久违的生出了想要出去走走的心思。
于是丫鬟扶着她,从久居的小院中走了出来,到湖边去散心。
就是这一去,她就没了命。
丫鬟不过才回去拿伞,走开一阵,就有人从后方将病得没了力气的她压在湖边,把她的头死死地按在水里,硬是将她溺死。
大喜之日,府中竟然死了一个她,真是无比晦气。
程家对外只说她是失足落水,便想不了了之。
可程卓之所攀附的大太监马元清听闻之后,却提出了一件事。
他的侄子去岁死了,尚未婚配,马元清不想他在地下孤单,于是想给他结一门阴亲。
马元清的名声是何等的败坏,京中只要是稍有头脸的人家都不会答应。
可程家却卖女求荣,就这样把她的尸骨配给了一个面目可憎、做恶多端的宦官子侄,凭借这一步棋,程卓之还如愿以偿,在朝堂上更进一步。
大概是因为死得冤屈,陈松意没有消散,而是看到了自己身后的一切。
结亲的那日,程家将她的尸骨送走,刘氏站在门边,独自看了她的棺椁远去,才回到院中。
她身边的得力仆妇扶着她坐下,感慨似的道:“这一下便都好了。”
刘氏脸上没有丝毫悲伤之色,只是攥着手中的佛珠。
“当初怀珠儿时,知道她是个女孩,生下来定要坏了程家的运势,我娘才找了高人指点,让我设局将她们两个人换了过来。这些年,每每想到珠儿在乡下是受着那样的教养长大,我这心都痛得不得了。”
“都过去了。”那妇人宽慰道,“如今小姐已经过了十八岁生辰,跟没了的这个彻底换了命格,夫人再不用担心。至于大小姐,您养了她十八年,给了她荣华富贵,让她叫您一声母亲,那她为您、为程家做这些牺牲是应该的。不过接亲这事,还是夫人的心思转得快,去给马大将军的弟媳透了风,这样一来,大小姐死后都还能为老爷的青云路助力,真是她的造化呢。”
陈松意哪怕已经是魂体,此刻也听得阵阵发冷。
原来当年换女是刘氏设的局,这个她视若亲母的女人对她的利用如此彻底,连死后的尸骨都不放过。
刘氏“嗯”了一声,正要说什么,程明珠就进来了。
那仆妇见了她也没有回避,而是行了一礼,唤了一声“二小姐”,程明珠不满地道:“什么二小姐,这家里只有我一个小姐。”
她被接回来两年,容貌气质都有了很大变化,越发会伪装无害。
可在私下里,这股野蛮却丝毫未减,她一坐下便对着刘氏抱怨:“那个废物死便死了,可娘你为何非要我亲自动手?脏了我的手,也就只让我得了一文钱……”
刘氏对她这样也有些不满:“她的气运已经悉数转到了你身上,当然榨不出更多的价值来,还想像从前一样,她挨一顿家法,你出门就能捡三十两银子吗?”
程明珠撇了撇嘴,刘氏又变得心平气和起来,“只有你亲手溺死了她,你们的命格才能彻底交换,有了她的气运,富贵荣华指日可待——珠儿,你的福气还在后头。”
“是这样才好。”程明珠满意了,然后想起自己的来意,又抱怨起来,“娘!那陈家的人又来缠我了。从前他们就老是来,说想见程松意,现在人都已经没了,怎么还缠着我不放?能不能想想办法把他们也弄死?”
陈松意瞠目欲裂,想要扑上去掐死她们,却徒劳无功。
她知道杀死自己的可能就是程明珠,但没想到她还要对把她养大的陈家动手!
刘氏说了谎,这些年自己的亲生父母一直没有放弃找她,只是都被程家挡下!
能生下大有气运的孩子,陈家本身的运道怎么会差?这些年刘氏除了转换她跟程明珠的命格,还在不停打压陈家。
现在她死了,陈父陈母来到京城,想见女儿最后一面,也想查明真相,却成了妨碍。
刘氏听完,便对身边的仆妇淡然下令:“你去办。”
听见刘氏愿意出手,程明珠喜笑颜开,可是陈松意却惊得魂飞魄散。
她追上去想要阻止,偏偏是个虚弱的鬼魂,什么也做不到。
那仆妇出了程府,就在城中找了几个混混,趁陈家父母回落脚的旅舍时,在昏街暗巷里对他们下了死手,又夺走了财物,做出见财起意的样子。
陈母熬不过,当场就去了,留下陈父重伤被人发现,送到了旅馆,请了大夫。
清醒之后,知道妻子已经没了,便老泪横流地请人送信,让儿子来。
陈松意的兄长是书生,早早考取了秀才,却因为陈家的气运受了影响,每每科举都会发生意外,一直考不中。听到母亲惨死京中,父亲又重伤,加上妹妹死得不明不白,如何不知道程家牵扯其中?
他写了状纸去衙门告状,反而被施加了酷刑,关进牢里,活着进去的人,再出来时已经是一具尸体。
陈父接连没了女儿、妻子,如今又没了儿子,状告无门,终于受不住打击,投缳自尽。
陈松意眼睁睁看着自己全家横死,恨不得化作厉鬼,将程家人抽筋剥皮。
可世道不公,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程家搭上阉党的快船,甚至一跃成为皇亲国戚,将整个朝堂搞得乌烟瘴气。
她终究不甘地入了轮回,第二世仍旧生在大齐。
离她之死不过相隔数年,这个大齐朝已经千疮百孔。
她这一世的父亲却是个武将。
他原本是一寨之主,家传金刀与一卷兵法,后来被厉王征召,成为了边关军的一员。
陈松意不到十岁就跟父亲一起出关杀敌,在铁血中磨砺出了这一世的性情。
国仇当前,上一世的家恨逐渐被她埋藏在内心深处,不想城破之后,她却又回到了前世。
少女慢慢地直起了身。
眼前这些惺惺作态的程家人,真的一个都不知道刘氏换女的真相吗?
她不信。
上辈子她受了自己不是程家亲生的打击,整个世界都崩塌了,根本没有余力去反驳那些指责,就这样受了家法,被送去罚跪,错过了跟亲生父母相认的机会,也错过了离开这里的最好时机。
但这一次,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