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将贪功冒进,还请将军斩之,以正军法!”
雷兰虽然得以死里逃生,但并未觉得这事儿就此揭过。
于是他特意背负荆条,拜倒在地,向张议平请罪,请求自斩一刀。
他所部八千兵马,几乎因为这一次贸然袭营,丢了个干净,哪还有脸继续带兵?继续呆在这军营之中?
东方已经发白,张议平一路急行军,救下雷兰后,又要安营扎寨。
理应疲惫无比,但他却一夜未睡。
张议平一身甲胄,披着布巾,双手环抱于胸口,身子笔挺,厚密的胡须遮住了脸上斑痕,一直闭着眼睛。
他习惯于闭着眼思考。
听到雷兰甘愿令罚,自斩一刀后,张议平才缓缓睁开眼。
他拿着刀鞘,在地上比划一二。
“这是什么字?”
“.”
雷兰立时就愣住了,哟,您老终于愿意认字了?而且还会写?
让我看看!
他一看,也不知道是字还是画,反正看不出个正形。
依着形状,心中有无数猜测,想了好一阵子,雷兰才结结巴巴,道:
“这是.“兵”字?”
说是“兵”吧,又不那么像。
“兵”字正中,怎么还有一竖?
张议平却点了点头,煞有介事的道:
“是“兵”,也不全是“兵”,常言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这“兵”自然是没个正形的。”
雷兰就那么呆在原地。
当年秦始皇一统六国要搞书同文,没让张将军去造字,真的是太浪费人才了。
张议平脸上看不出一点愧色,轻描淡写的将地上的字迹抹去,道:
“这一仗你打输了,但之前伏击汉军,却是赢了。”
“功过相抵。”
“若是换了本将,多半也会被骗过去,这一仗败得也不算冤。”
张议平顿了顿,转过身看向仍旧跪地不起的雷兰,道:
“你可知道,汉军之中,为何有那么多的可战之兵吗?”
雷兰皱着眉头,他想了一晚上,该如何请罪,还真没来得及反思这一仗为什么会败。
他一直认为自己已经做足了功课,掌握了汉军的可战之兵数量,却被头顿港大营中,突然出现的伏兵打败了。
更让他无法理解的是,那些伏兵的数量,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就算那群被他反伏击击溃的汉军,能够快速归拢,回到大营,也不可能有那么多。
如果没有那么多可战之兵,就算汉帝猜到他在击破务涂谷伏兵后,要趁夜袭营。
也没有足够的兵马埋伏。
就输在这一手莫名其妙的兵马数量上啊!
于是雷兰试探着问道:
“难道高相国估计有误,或是前线情报有疏漏,汉军并非只派了四万兵马来攻?”
张议平摇了摇头:
“确实只有四万,再多兵马,以琼州一地无法支撑粮草供应。”
“那是.毒虫??”
雷兰暗自心惊,这可比汉军加派兵马,更匪夷所思啊!
“张将军,汉军为何没有受到毒虫困扰?”
“即使汉军提前准备了医者,携带了药物,也难以短时间内配出针对交趾特殊毒虫的解毒药物。”
“若是只有四万兵马,此时不应该有那么多可战之兵啊!”
张议平矮下身,替雷兰卸下荆条:
“汉军之中,有人尝百草。”
“以交趾之草药,治交趾之毒虫,手到擒来,药到病除。”
嘶.
雷兰不由得焦急了起来,道:
“汉军之中竟有此神医?!”
有这样的神医随军,运用气候、毒虫等让汉军染疾,削弱汉军战力或是迫使汉帝退军,就都变为不可能了!
张议平神色一暗,摇了摇头。
见不是神医,雷兰松了口气,反倒露出些许喜色:
“难道汉帝强行逼着随军医者尝百草?”
“或是强掳周边我国百姓尝百草?”
“若是如此,汉军军心不稳,我国民间也必然多加抵抗。”
“汉帝急于求成,这次却是太过着急,留给了我军可乘之机。”
“虽说末将一场大败,但随后将军可借此,抵御汉军。”
雷兰说完,更是喜出望外,汉帝这次却是失算了,顾头不顾尾,必受其乱!
张议平却与之相反,脸上多了几分愁色,叹声道:
“若真如此,汉军倒是好对付得多。”
“可本将从你俘虏的汉军士卒口中,问出了前因后果。”
“那尝百草之人,正是汉帝本人。”
“啊?啊——!!”
雷兰跪了太久,站起身来供血不足,一阵头昏眼花,又听得如此震撼的消息,当即脚下没站稳,栽倒在地。
正好躺在荆条上面,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张议平嘴角抽了抽,将雷兰扶起,又出手果断将仍旧插在雷兰后背的荆条拔下。
雷兰痛的直吸气,但这时候倒也硬气,没有再叫出声了。
反而陷入沉思,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主君?
别说是大汉之主了,就算是一地县令,也不可能为了将士染疾,而去尝百草吧?
可汉帝真就这么做了,可想而知汉军见此一幕,士气会高涨到什么程度,又会有着什么样的战力。
本就不可力敌的汉军,现在可以直接判定为两军交战,正面作战基本没戏。
再想想自家的国君。
咱家的国君其实也挺会尝的,尝百雪。
雷兰晃了晃脑袋,想要将心里这没来由的一股落差感,给晃走。
张议平知道雷兰在想什么,他也想过,于是拍了拍雷兰肩头,道:
“这么想来,伱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此行已摸清了汉军虚实。”
“若是依然按着原本看待病卒的眼光,看待汉军,败的可就不止是你手中八千人了。”
张议平治军并不算特别严厉,多少讲究些人情。
这也是迫于交趾国国情,无奈之举。
交趾国不像大汉,除了举孝廉还有科举,国中根本没有什么好的上升渠道,当官纯靠裙带关系。
他要不是早年对县令有救命之恩,再怎么有能耐,也得埋没民间。
有这么个国情在此,也就导致了,朝中来来去去,可用将领就那么几个。
先折一个吴铜,再斩一个雷兰,手上要是没人用,只能去用那些豪族出身,横行霸道的酒囊饭袋。
带着那么群人,他张议平就是神仙,也打不了仗。
雷兰见败仗被一笔带过,便也不再多想,一拱手,问道:
“接下来将军打算如何对抗汉军?”
“但凡有用得上末将的地方,末将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张议平一夜未睡,自然也想出了些应对之策。
他握拳的右手拇指伸出,在下颌浓须上擦了擦:
“本将猜测,汉军必然会趁着我军整军,无暇顾及他事的机会,携大胜之势,拿下日南郡周遭诸多县城,从而抢收秋收粮食。”
雷兰当时就急了:
“将军还需想办法阻拦汉军!”
“这可不是小事,如果让汉军拿下日南郡周围县城,展开抢收,便能补充粮草供应。”
“再配合上从头顿港不断运抵的物资,我军要再想断汉军的粮,那就只能指望海上台风,将汉军的船只吹沉了!”
雷兰说的已经很委婉了。
真要让汉军抢收成功,加上本就强的战斗力,以及皇帝尝百草带来的军心,短时间内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交趾上下都只能求神拜佛,指望海上天气不好影响汉军补给,恐怕才能换得一二胜机。
如此险境之中,张议平表现得却相当平静,仿佛已经有了对敌之策。
他只是从甲胄之中,抽出一张军令,交给雷兰:
“你看看吧,本将不识字,看不懂。”
雷兰愣了愣,将军不识字人尽皆知,送来军令时就应该有人在一旁直接念了才是。
他看了几眼内容,便明白了。
张将军不是看不懂,也不是没人念,而是不想懂不想听。
这是高相国发出的军令。
高让在军令之中称,已经将今年土地欠收的百姓人家,往南部运送。
现在则是让张议平接手,并将这些百姓,送到日南郡下属各县之中。
美曰其名,用那些县城的余粮,以及秋收后将要上缴的税赋,进行就地赈济。
如此,便可避免粮食在运输途中的折损。
交趾国富裕,适合种田,但依然会有土地欠收的事情发生。
毕竟导致欠收的原因很多,每年总会点问题。
但没有哪次是特意将人往南部驱赶的,毕竟南部的粮又不是比北部多,没必要这么绕。
因而雷兰当即就明白过来,这是高让的一条毒计。
灾民去了日南郡下属县城,汉军如果还没攻下县城,灾民得到赈济,交趾国得了人心。
甚至能用这些灾民,来延缓汉军的进军速度。
如果汉军攻下县城,也选择赈济灾民,那么汉军就得不到粮草补充,物资补给依然存在问题。
如果汉军攻下县城后驱赶灾民,那更不用说,汉军必会失去人心。
要是这时候,交趾一方再将灾民收纳,并予以赈济,此消彼长之下,汉军不仅更失人心,交趾国中,人心也更齐。
攻心之计啊!
雷兰心中都不由得叹了声。
高相国果然厉害,无论怎么做,汉军都陷入到了被动之中。
这时候,他也明白过来,为什么张议平要说看不懂。
因为这样的计策,着实不符合张议平的性格。
要他这样一个出身寒微的将领,去将灾民、流民,当做施展计策的道具,实在有些困难。
难怪张将军要保自己呢!
雷兰倒也不含糊,说干就干,当即领命道:
“将军,末将看得懂,这是高相国之计,交由末将便可!”
望着雷兰远去的背影,张议平又闭上了眼睛。
纵然能胜了汉军,将汉军赶出交趾,那些和他一样大字不识几个的百姓,也必然饱受战乱之苦。
“所以汉帝才会不惜远渡重洋,也要将战场放在交趾吗?”
——
“末将贪功冒进,还请陛下斩之,以正军法!”
李景绩倒是没有背负荆条,只不过以一死严明军法的意思很明显。
道士出身,得箫元常看重,得以入朝中,还跟随皇帝亲征。
最后更是独领一军。
这是多大的恩荣啊?
结果他干了什么?
第一仗就输了,本来埋伏别人的,被人家反埋伏一手,丢盔弃甲。
刘恪望着李景绩满是疲惫的脸,勾起食指,在他那标志性的牛鼻子上划过。
手指上沾了一手汗水,他就往身上擦了擦,而后道:
“李卿整夜都在收拢溃兵?”
李景绩拱手道:“正是。”
大败一场,要是不尽力收拢溃兵,罪过不就更大了?
刘恪再道:
“收得溃兵几人?”
李景绩道:
“三千五百余,另有伤员五百。”
刘恪点头,认可了他的能力:
“朕只给了你五千兵马,算上两军交锋时的死伤,李卿虽说不慎中伏,却也仅损失不到千人。”
李景绩愣了愣,没想到皇帝会这么说。
刘恪继续道:
“而有李卿在前诈败,才有那雷兰情敌冒进,从而夜袭。”
“唯有如此,朕才能率部埋伏,将其所部一网打尽。”
“以不到千人的代价,杀敌俘虏,共计近八千人,难道不是大胜吗?”
李景绩立时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
“这怎么能算诈败”
他可不是诈败啊,他是一板一眼按着兵书认真打的,就是没赢。
“好吧,末将确实是诈败.”
可皇帝都在替他开脱了,固然他有以一死报君恩正军规的觉悟,可又有谁是真的想死呢?
李景绩认了自己是诈败,刘恪脸上原本的和蔼面色,却变了变,愈发严肃起来:
“纵然是诈败,难道那近千将士,就白死了吗?”
“末将.”
李景绩开口,君心难测,实在拿不准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刘恪又打断了他,目光直视李景绩:
“你要记住他们为何而死,去想办法,下次若再遇到这种伏击,如何让他们活。”
打了败仗不丢人,丢人的是不知道总结经验。
见李景绩神色动了动,刘恪继续道:
“那近千将士家属,等回琼州后,由你亲自安置。”
“他们的父母妻儿,即是你的父母妻儿,可明白?”
“末将明白。”
李景绩重重点着头,鼻息都变得粗了些,眼中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刘恪这才一挥手,将李景绩打发走:
“下去吧,稍微休整一日,随朕拿下日南郡周遭县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