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如漠的祖师堂,好像一方混沌未开的晦暗天地,山峰也似的庞然铜柱上,延伸出四根宛若漆黑蛟龙的沉重锁链,捆缚住白发老者的体壳身躯。
翻涌成浪潮的灵机奔涌,仿佛一条条湍急汹涌的宽阔长河,横亘于最上方,每过几息,便凝聚出一滴龙眼般大的晶莹甘露。
短短片刻,密密麻麻,垂落如雨!
其中所蕴含的浓郁元气,足以让三四境的道艺高手,将神魂杂质洗涤干净。
颗颗念头充盈饱满,无尘无垢,突破鬼仙的把握,足以被提升到七八成之高。
府、郡道官心心念念的玉液华池,都远远不及这座祖师堂。
但能够活死人、肉白骨,令神魂回返先天的灵机甘露,不要钱似的,渗进白发老者的体壳身躯,却无法让触目惊心的裂痕伤势,弥合一丝一毫。
这位子午剑宗的掌教,仿佛遭受惊天一剑,整个人被劈成两半,时大时小、时粗时细、时隐时现、时明时灭的一缕气机,从额头到胸膛横贯而过。
纵然神通巨擘的肉壳无漏,几近传说中的神魔体质,照样被这一缕附骨之疽般的剑气,折腾到油尽灯枯。
等同日夜都在遭受万剑穿心,摧心剖肝的煎熬苦痛。
“太元……九宸……道君!”
颜信嗓音沙哑,眸光却湛然清亮,好像那具衰朽之躯内,住着赤子心性的天真婴孩,有种未经世事的纯净无邪。
他盘坐不动,锁链缚身,宛若囚徒,低首垂眸间,枯瘦眉宇浮现一股由衷的大欢喜。
剑气食体,却甘之如饴!
“无主之剑,尚有如此杀力,倘若操持于我手,漫天神佛皆可斩……龙庭的六口玄奇神兵,未必能挡。”
他那残败不堪,几近崩溃的肉壳,如饥似渴地吞饮甘露,补足精元,以维持本身摇摇欲坠的微弱生机。
可就像一只漏水的木桶,倾倒再快,也赶不上流泻的速度。
“义海郡……秋长天的推测还真没错,道丧之前,堕仙元府确实坠在怒云江,隐于浊潮。
白阳教也猜中了,所以姓陈的才会出现。”
颜信神色轻松,剑气噬体的彻骨之痛甫一泛起,就被强横坚韧到极点的精神生生抹杀。
这位上宗掌教仰头,目光被冥冥如漠的祖师堂隔绝。
半晌后,他莞尔笑道:
“只是不知道,十年前我所斩的那人,乃青阳教主陈隐,还是白阳教主陈独?”
……
……
翌日,白启依旧是天还未亮,就早早起身。
他发迹之后,常常觉得每天的十二时辰,很像以前家境困难的钱袋子,无论如何总不够用。
要处理的事情太多,鱼档的生意、人情的往来。
还得兼顾道武双修,白日搬运气血,夜里入定养神……
这一桩桩,一件件,让白七爷的生活,始终保持充实状态,从来不会无事可做。
“阿兄,这个月送来的账册,我已经瞧过了,大体上与往常持平,支出增添了几样,长顺叔按照你的意思,定了两艘沙船、五艘广船,这是一笔很大的款项。”
两兄弟用早食的空当,白明板着小脸,认真仔细地汇报工作。
白启名义上是鱼档东家,但并不会时刻盯着生意运转,账册细目、增添人手、出船下河,这些繁琐杂务,大都由白明安排操心。
“沙船吃水深,能运四五千石的重货,我与火窑那边谈好了。青花窑所产的好瓷,以前是由祝家送到元盛府,使得元青花的名声在外,极受勋贵豪族的喜爱。
可经过祝守让之事,黎师傅很难再跟祝家,继续同在一口锅里吃饭。
咱们揽下,握住这条日进斗金的财路。不止是兵器、瓷器、甚至日后太岁辰土所养的灵米、宝植,都可以源源不断,输送到其余各府。”
白启描绘前景蓝图,表示买船是鱼档发展,拓展商路的重中之重。
沙船方头方尾,又俗称“方艄”,甲板面宽敞,型深小,干舷低,采用大梁拱,能迅速排浪,有“出艄”便于安装升降舵,有“虚艄”便于操纵艄篷。
哪怕出海远航也不在话下,更别说从怒云江走水路,横跨两府之地了。
至于广船,产于临近的广顺府,头尖体长,梁拱小,甲板脊弧不高,结构坚固,有较好的适航性能和续航能力,可作护航之用。
白启这次投入如此之大,为的是组建一支商队雏形,他通过何敬丰联络船厂,仅仅付出的定金都不下万两,几乎把鱼档大半年盈利砸进去。
“到时候把押送的差事,交给雷雄,再将柴市、火窑拉进来,胡振山、包大庆,都是够用的高手。
加上内城武行的坐馆师傅,绿林道上有数的水贼、水匪,也奈何不得,可保货物无恙。”
白明点点头,阿兄才是拿主意的东家,随着白记的名号越来越响亮,需要更广阔的销路,积累更多资财。
“鱼档的账册放在阿兄案头,还有一些请帖、信件。
柴市宋家、义海郡何家,这些存在来往,交情还成的,放在右边,按照近期日子,从高到低。
至于已经过了时限,却要回复的,则摆在左边,另外这阵子,鱼档收到不少奇物,稍后请阿兄过目……”
听着白明井井有条的讲述,白启不由感慨,他这个弟弟办事细致的缜密性子,放在前世真是做文秘的一把好手。
“我晓得了。”
他抹了抹嘴巴,补充道:
“这几天四行失序,天显异象,只要敢冒风险,打到宝鱼,或者捞到其他灵物的可能不小。
你记得吩咐下去,让长顺叔多盯着手底下的伙计,尽量公道些,别坏了咱们的名声,另外也要防止有人中饱私囊,暗中捞油水。
抓住一個,杀鸡儆猴,别讲情面。”
白明嗯了一声,知道这是定规矩,随后他喜滋滋与阿兄分享,鱼档收来的好物:
“我特地请梁伯、还有齐大哥、吕大哥鉴定了。
一株百年份的金刚竹,约莫七八尺长;
一块巴掌大的晴雨石;一朵品相略微损坏的入岁花……”
接过阿弟白明特意记录的名单,白启逐字逐句扫过,越看越满意。
金刚竹是一种宝植,坚硬程度堪比精铁,寄托人心念头,乃制法器的好材料;
晴雨石则是奇物,天晴呈现透亮靛青,下雨能够凝聚露珠,散发清灵之气。
虽然听上去用处不大,但价值不逊于金刚竹,豪族门阀的勋贵喜欢风雅,常以此石雕琢砚台;
入岁花最为特殊,它乃珍稀无比的延寿宝药主材,每过一年,便会结出米粒大小的紫实,却得养到一甲子,才算成熟,倘若提前摘下,顷刻枯萎再无效用。
又因着生长条件苛刻,想存活过六十年,很是不易,根本难以用世俗金银衡量价值。
“几样意外收获当中,唯一能换到修道人所需灵砂的好东西,大抵就是这朵入岁花了。”
白启自动忽略“品相损坏”四个字。
反正他有太岁辰土,正好派得上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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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时候开辟一方灵田,便把入岁花栽种进去。
至于养到一甲子才成熟,发挥用处?
太岁辰土似乎就有催熟之能!
“好鞍配好马,这不巧了么!”
白启收起名单,夸奖阿弟:
“干得好!晚上我亲自下厨,给你做一桌好菜,好好犒劳!”
白明嘿嘿一笑,小脸露出满足之色。
阿兄这阵子忙得很,他们已经许久未曾坐在一起吃过饭了。
“对了,何家送帖子,所为何事?是不是何敬丰他两个哥哥的丧事?”
白启忽地眉头一皱,好像记起来,何家莫名其妙折了两株道院生员的上等苗子。
掐指计算时间,也该摆起灵堂,治丧出殡了。
“嗯,何敬丰特地派人,递的丧贴。”
白明眼巴巴望着阿兄,满是期待表情。
如果要进义海郡吃何家的流水席,他希冀阿兄能够带上自个儿,
那可是郡城,比黑河县大好多倍的繁华之地。
即便像柴市少东家宋其英,这种从小衣食无忧的大户,都想进城见世面。
更何况打渔人出身的白明。
他以前蹲在私塾墙根偷偷听课,教习每次提及义海郡,皆是极尽溢美之词。
“你晕不晕船?”
白启略作沉吟,倏然问道。
“啊?”
白明愣了一下,旋即才理解白启的意思,雀跃道:
“肯定不晕!阿兄你水性这么好,我咋会不能坐船!”
白启当即拍板:
“那就同去!明天出发!”
……
……
义海郡,衙门前院已经筑起五层高的木制法坛,周遭洒着祭天所用的五色土,摆成山丘似的形状。
又按照各自方位,放下几十口装满寒潭水的大缸,前后相连,宛若长龙。
此乃依照郡城方圆的山水景象,所做的布置。
等到当天,璇玑子登坛作法,引动大醮,瞬间就能调动山根水脉的沛然之力,其神魂合乎这方天地,宛若得到加持,轻易做到呼风唤雨,掀云弄浪!
这是受箓于龙庭的道官,所操持的最大权柄,与之相比,什么征丁、收税、铸钱、练兵,都显得无足轻重。
“璇玑子当真铁了心!这一场搜山检海,不知要耗费他所领的多少灵机……”
冲虚老道远眺而去,看到衙门忙得热火朝天,许多兵丁打着赤膊担土挑水。
他们于几个道童的监督下,完善大醮科仪,免得出现错漏,坏了大事。
“请这么多四练宗师坐镇,排帮的大龙头洪桀,还有宁海禅的师父,稳坐武行头把交椅的陈行……如此架势,真是只为搜寻余孽,追索加害道院生员的凶手?”
想起前几天,秋长天那个晦气瘟神上门,提到白阳教主可能藏在郡城,冲虚老道背后蓦地一寒。
他于原地踱步,像是犹豫不定,猛然握拳锤在掌心:
“不能跟着璇玑子瞎胡闹,他满心想钓大鱼,搞不好引出一条毒龙!
清风,清风!”
冲虚老道唤了两声,将随侍左右的道童喊来:
“你速速跑一趟止心观,就说老爷我心有所感,游方去了。金印留在观中,任由璇玑子自行取用。”
清风小道童怔住:
“观主要出门么?”
冲虚老道捋了捋颌下胡须,俨然鹤骨松姿的世外高人:
“参悟经典,似有领悟,一场大机缘等着伱家老爷,耽搁不得。
观这搜山检海的大醮科仪井然有条,脉络分明,可见璇玑道友功行精深,纵然没有我从旁相助,亦能成之。”
清风小道童哦了一声,虽然说坐镇一城的道官老爷,素来不会轻易动弹,但修道人讲究机缘天降,三年五载枯守在一处,哪有际遇可言?
因此各大府城、郡城,多由两位道官共同驻世,应对闭关、突破、游方等诸事。
“观主,这次走得远吗?”
清风小道童问道。
“七八日,百余里。”
冲虚子摇摇头,这对于能够驭风而行,神游八极的道官而言,压根谈不上出远门。
只不过他又想了一下,回忆十年前的天倾之祸,估算神通巨擘交战余波,改口道:
“十几日,几千里。”
“好嘞。观主带我么?”
“你……也一同随行吧。”
清风小道童记下,持着观主赐下的拂尘作为凭证,直奔原阳观。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璇玑子非要无事生非……掺和这等人物的博弈对局,实在引火烧身。”
冲虚子神魂出壳,飘然而起,俯瞰脚下芸芸众生,叹道:
“但愿,天倾之祸别在重演。”
十年前,子午剑宗掌教于怒云江斩了道子寇求跃,剑光冲霄,天象崩乱,令义海郡方圆千里大旱,化为赤地,流离失所的黎庶生民不计其数,继而才有啸聚伏龙山的赤眉。
“道丧之前,常有仙道贵生之说。只可惜千年之后,礼崩乐坏,纲纪沦没……”
冲虚子布置一番,留下调度山根水脉的道官金印,带着道童清风来到码头,打算乘船顺流而下。
“咦……好有灵气的后生,好出众的根苗。”
这位原阳观主眉心一跳,似乎隐隐感应,目光越过川流不息的人潮,落在停泊靠岸的船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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