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河县,通文馆,姓白……宁海禅他徒弟也来了!”
鲁仲平很是诧异,转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何礼昌。
这老小子想干嘛?
义海郡十三行的大老爷碰头,让宁海禅的亲传弟子掺和进来?
“这人就是白七郎?他好香啊!”
站在鲁仲平旁边的年轻男子眼睛一亮,鼻子忽地抽动,好似嗅到什么醇厚气味,忍不住抬眼望向门外。
只见一个神采英拔的玄袍少年大步跨过前院,浑身透着一股子昂然劲头。
“周二先生,此子是宁海禅的徒弟,万万不可……乱来!”
好像想到什么,鲁仲平心头冒起阵阵凉意,扯住年轻男子的衣袖,轻轻摇头,生怕这位初来乍到的周二先生搞事情。
“宁海禅……那个把你们义海郡十三行弄得鸡飞狗跳的煞星?”
周二先生手持玉竹折扇,啪的一下打开晃动,流露着倜傥不群的潇洒意味。
“只瞧他徒弟,就知道师父本事不一般。寻常武夫练出来的气血,又浊又重,粘稠若油,腻味的很。
这位白七郎,呼吸吐纳间的气息轻盈活泼,隐隐散发清香,非是换血功夫做得圆满,绝无此种表现。”
鲁仲平越听越慌,赶忙压低声音:
“周二先生,切莫……打他的主意。”
对方大老远从天水府过来,未必晓得宁海禅的厉害。
倘若白七郎在义海郡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且十三行无法摆脱干系。
已经离开义海郡整整十年的那尊煞星盛怒之下,必然不会遵守当初立誓。
届时,又是一场难以平息的血雨腥风!
念及于此,鲁仲平头皮发麻,自家死鬼老爹就是被宁海禅亲手打废,此人有多么凶残,他再清楚不过。
“鲁老爷稍安勿躁,我有分寸。”
周二先生嘴角噙着笑意,似是揶揄鲁仲平胆子小。
“可惜了,难得碰到这么‘香’的好人儿……”
两眼浮现一抹遗憾之色,正打算收回目光,眸子却突然一凝,死死盯住白七郎身后那人。
他心头强烈的欲望,炽烈似腾腾烈焰,形成一個个斗大的殷红字迹接连跳出:
“大药!药!药!药——”
……
……
随着桂管家引路,白启畅通无阻踏进何府。
他甫一出现,就像磁石牢牢吸引住许多意味不明的各异眼光。
人的名,树的影。
宁海禅当年下手狠,做事绝,让十三行至今都觉后怕。
那个煞星搬到城外,销声匿迹数年之久,而今忽然冒出一个亲传徒弟,谁能忍住不多看两眼。
“百擂坊一众武行练家子都逼不退我,这些人……最多算是清风拂面。”
白启步伐稳健,拾阶而上,迈进布置成灵堂的宽敞正厅。
正欲走上前与何礼昌道一声好,眉心却突突直跳,滚烫似烙铁印在上面。
运转开来的心意把,铺捉到厅内陡然激荡的念头波动,化为黑漆漆的“饥饿”恶意,砸进浩瀚心海!
若非《蛟伏黄泉经》更加精进,升起一座须弥灵山镇压十方,白启险些就要维持不住平静脸色。
“跟异邪君类似的气味儿,看来除了被灭的冒家,十三行也不太干净。
盯上我了?实乃取死有道了属于是!真当师爷的黑虎掏心是吃素的?”
白启斩灭循着源头揪出那人的念头,从容面对何礼昌:
“我在黑河县,乍然听闻何少的两位兄长遭遇不测,委实是天妒英才,还望世伯节哀,莫要伤了自己的身子。”
见到白七郎如此客气,何礼昌略感讶异,他本以为宁海禅的徒弟,应是顾盼自雄,眼空四海的骄横性子。
没想到对方这么懂得礼数,当即回道:
“老太爷临终之前曾留下规训教诲,老来疾病都是壮时招得,衰时罪孽皆为盛时所作,让子孙治家要严!
何某人操持典当行生意,自忖从未做过坑蒙之事,只想为家族积余荫,攒福气,万万没料到,竟落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下场!
诸位在义海郡,都是有头有脸的遮奢人物,今日能来送一送我儿,何某人感激不尽,再次谢过了。”
正厅之内那十四把交椅,除去古董行的鲁仲平,像瓷器行祝家的大老爷祝谨仁、兵匠行郑家大老爷郑玄锋,米行陶家大老爷陶良都到了……拢共已有五六位入座。
何礼昌这番话一出,他们纷纷先后起身,亦是躬身抱拳,有些关系亲近的,比如米行陶家大老爷陶良,开口宽慰:
“天公未必开眼,见得了人间的善恶,分得清世道的黑白,否则,每天升起的日头底下,也就不会有诸般恶事孽行了。
礼昌兄保重身子,我听说止心观的璇玑子道长大发雷霆,动了真火,放言定要捉拿元凶,绳之以法,那帮白阳教余孽猖狂不了多久!
用他们的脑袋,祭奠两位侄儿,他们在天有灵,亦能安息了。”
何礼昌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坐镇义海郡城的两位道官老爷,这几日布置大醮科仪,阵势弄得挺大,就是不知道,能否奏效。
“丰儿,你在这里陪着各位叔伯长辈。”
他对着一众行当高门的大老爷拱拱手:
“礼昌少陪了,离着我儿出殡的时辰还有一些,烦请鲁兄、祝兄、郑兄,还有陶兄用些茶水。
白小郎君,这把交椅,乃是你的。”
何礼昌将白启引到左边上手的座椅,这一幕看得各个行当高门的大老爷,不约而同皱紧眉头。
让一个晚辈,还是与十三行结过大仇的通文馆传人,宁海禅的徒弟!
跟自个儿平起平坐?
简直是太没规矩!
祝谨仁眯起眼睛,笑呵呵瞥了一眼白启,未曾做声。
陶良端起手边的茶盏,好似慢悠悠品茗。
唯有郑玄锋极为明显地表现出不满,沉声道:
“何兄,这不合适吧,义海郡向来只有你我十三行,十三把交椅。
外人……还是坐到外边,免得乱了主次。”
这位兵匠行的郑家大老爷,生得不像个锦衣玉食的富家翁,肤色古铜,豹头环眼,宛若拳脚功夫出众的武馆教头。
他瞪着从昨天入城就风头正劲的白启,毫不掩饰那股要将其拒之门外的恶劣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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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兄年长,一直都是咱们的老大哥了。依我看,礼昌兄经历丧子之痛,悲伤过度,有些昏头,才做这样的安排。
义海郡十三行,我是没听说过哪家姓白。如果有个四练宗师的好师父做靠山,就可以抵得过咱们祖辈辛苦打拼的几代家业。
那么……”
鲁仲平语气不阴不阳,话中却夹枪带棒:
“礼昌兄,干脆你认白小郎君做个义子,直接将长房族产,全部交到他手里。
如此一来,谁也挑不出错处,这第十四把交椅,白小郎君他做的也名正言顺。”
何礼昌牙关咬得更紧,脸皮微微发颤,鲁仲平这话分明是暗讽他没了两个成器的儿子,病急乱投医,故意巴结宁海禅的徒弟。
“鲁老爷,你这话伤和气了。白七郎他昨夜进城,扫了百擂坊多少家?都说四方街的武行最出好苗子,五龙门的阎青名声不低吧?铁佛门的杜平宗更不必说,同辈里头几无敌手。
外面尊称咱们一声‘十三行’,不正是因为能耐二字么?有能耐,才能坐得稳行当的头把交椅!”
见着兵匠行郑家、古董行鲁家率先鼓噪,何敬丰深吸一口气,正声说道:
“今日,不止是我两位兄长出殡下棺的日子,也是想请十三行的大老爷们做个见证,白七郎他乃通文馆的传人,十年前他师父宁海禅一人压过武行,十年后,他自个儿当着百余家武馆练家子,在他们眼皮底下跨过一条街。
这般能耐,难道做不得第十四把交椅?”
鲁仲平眼皮抬都不抬,并未接话,浑然不把何敬丰这个小辈放在眼里。
他是一座行当高门的大老爷,何礼昌的儿子,哪里配跟自己斗劲。
“老何,那帮小辈都笑我儿子,去了一趟黑河县,从此嘴上不离白七郎。
伱家小七,也不差多少,直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正厅外边,又有一人到场,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乃是个矮壮汉子,眼角挂着三条疤,好似哪个绿林道的山大王。
牙行冯家的大老爷,冯子通!
“冯兄也来了,听说你去怀象郡进货,没想到这么快便回了……”
陶良看到气氛僵硬,放下茶盏,想要做个和事佬,却被郑玄锋打断:
“子通兄,你素来重规矩,不妨说说你的意见。摆一把交椅,很容易,但让外人横插一脚,莫名其妙跟咱们坐到一张桌,我很难点头。”
冯子通瞅了眼英气勃发的白启,哈哈笑道:
“自古英雄出少年,正如敬丰侄儿说的,白小郎君确是有能耐。铁佛门小鹏王杜平宗的名头,我都听说过,义海郡周遭的绿林道,也很买他的账。
这样一等一的人物,也被拿下,足见白小郎君的本事够硬。
但老郑所言也不无道理,规矩立起来不容易……”
郑玄锋眉头一沉,冯子通这老家伙还真是一贯精明。
摆明两边都不想得罪,搁这说了满篇废话。
前前后后,正厅拢共已经入座八人,俱是放在各行当一言九鼎的魁首。
他们各执一词,渐渐吵嚷,动静传到外面,引得众人伸长脖子,好奇到底发生何事,竟能让这么多位大老爷争得相持不下。
“义海郡要再添一把交椅?”
“何家跟宁海禅徒弟搞到一起了!”
“啥时候打起来,兵匠行的郑大老爷,年轻时候也是高手哩!
“拳怕少壮,估计不是白七郎对……”
因着扯不出个结果,渐渐闹哄哄,乱纷纷的灵堂,忽地如同冰天雪地,一股股寒意凝结气流,让众多行当的大老爷脖颈微微泛凉。
“此子当真想要动武不成?”
“老郑,老冯,你俩好歹是三练大成,应当挡得住小辈吧?”
“这是道术,神魂镇压……”
随着灵堂静下,众人齐齐望向那个始终未曾出声的玄袍少年。
后者身姿挺拔立在中央,环顾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忽地笑道:
“你们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白启毫不掩盖他的轻蔑,眼神睥睨,眉心聚拢成团的晶亮念头映照本心,散发极为剧烈的有形波动,使得灵堂如同冰窟。
紧跟着又道:
“何世伯想要抬举我,让我踏进义海郡十三行的圈子,敬丰兄觉得我有能耐,坐得住武行的头把交椅,七郎很感激,在此谢过。”
他双手抱拳,对着何礼昌、何敬丰分别行了一礼,旋即目光冷冽掠过其余人。
“听说十年前,义海郡统共有十七行来着,敢问各位,其他四家怎么没了?”
此话一出,一众大老爷顿时脸色铁青,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但白启这一声问,无疑是让入座各家挨了一记响亮耳光。
“十三行?照我看,还是多了。”
白启淡淡道。
“竖子!放肆!”
“年轻气盛,当真猖狂!”
“宁海禅这种人,未必能有后来者!”
“少年人目无余子,志骄意满是常事,但妄自尊大,可走不远……”
那些执掌长房,平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高门大老爷,皆是打量着锋芒毕露的白七郎。
他们虽惧宁海禅三分,但终究有个此生不入义海郡的立誓作为保证,不至于怕到被一个小辈鄙薄都要忍气吞声的夸张程度。
“这第十四把交椅,我今日不坐上去。他朝再来义海郡,希望十三行还能凑够数。”
白启拉着阿弟白明,自顾自上了一炷香,算是全了吊唁礼数。
他而今的根基都在黑河县,没必要急着在义海郡落脚。
况且,仅仅一座武行生意也不够跟这帮大老爷抢饭吃。
“原阳观……”
正当白启准备告辞,放几句狠话不痛不痒,没必要再费口舌。
兵匠行郑家、古董行鲁家、瓷器行祝家……要么是以前结过梁子,存着旧恨;要么是彼此不对付,结下新仇。
“原阳观……到!”
白启刚跨过门槛,府门口又传来一声长唱。
昨日见过的小道童左顾右盼,好像在四处寻人。
他抬头一瞅,见到白启站在台阶上,赶忙上前拉住他:
“白七郎,可算找到你了!我家观主专程等着你上门哩!问了别院的下人,才知道你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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