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了夜里,胎儿还是没落地。
窈娘已经疼不出声音了,把全身仅剩的那点力气都用在了下面,胎儿实在太大,挤得她全身骨头都疼。
迷迷糊糊中,窈娘听见张掌柜和守在旁边的姐儿们惊喜道:“能看到头了!是同产子!”
昭昭站在外面,隔着一道镂空的格门往里望,只是看了那场面一眼,就再不忍心看,赶紧撇过了头。
原来女人生孩子真的有那么难。
屋内的哭声还在继续,像是在上演人间最悲剧的戏。
昭昭背靠着墙,一点点瘫坐在地。从来不信神佛的她竟然也做起了祷告的手势,希望那些从未尊敬过神佛能保佑保佑她的母亲。
“昭昭儿。”
耳边响起小多的声音,他从屋里找来了那杆烟枪,它见证过昭昭的罪孽,现在是时候嘲笑昭昭的软弱了。
“抽一口吧。”
昭昭接过烟枪,像快渴死的人求水一般猛吸了几口烟,今天的烟叶有些生,格外呛人,让她湿了眼睛,哽咽道:
“小多,我怕我做的事会报应在我娘身上……我怕这世上最爱我的人,没有等到我长大。”
从小一起长大,小多清楚昭昭的性子。她从来不需要别人安慰,只需要别人像个石头一样,安安静静听她说话,毫无条件地理解她。
小多望了眼屋内:“前面我去请他,他找理由推脱,是不是因为……的缘故?”
昭昭点点头。
小多担忧道:“我怕他记恨你,不实心做事……”
“不会的。”昭昭摇了摇头,“威逼利诱,他又不是傻子。”
小多垂下眼,轻声道:“其实也不能全怪他,前面儿那段时间咱们处得那么好,他多半以为大家都是自己人了,被你摆那么一道,差点惹了麻烦……谁心里都会有怨气的。”
张掌柜世故软弱,但看人很准。
昭昭的确是个冷心冷肺自私自利的小畜生——说她是小畜生倒不是因为她有多坏,而是她明明顶着一张漂漂亮亮的人脸,却从不打算和任何人谈感情。
她只谈利益。
帮张掌柜并非是无事发好心,而是为了互利互惠。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张掌柜还她人情,难道不应该吗。
小多把话说得委婉,又补了一句:“昭昭儿,你得改改……你那么聪明,聪明到足以把玩人心,若是做事时多顾忌顾忌别人的感受,将来会走得更远,飞得更高的。”
昭昭看了他一会,想说什么,却都收了回去。最后只轻轻地叹了口气,敷衍道:“好。”
烟管里的叶子熄灭前,屋内终于响起了婴儿的哭声,极微弱,不喜庆反而有些晦气。
很快,里面又传出了惊呼声:“死婴!”
门被推开,昭昭挤进屋子,看见窈娘满脸惨白昏在床上。
一个孩子已经剪了脐带,洗净了身上的血水,气息微弱地躺在襁褓中。
另一个孩子却毫无生气,满身都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血污,一个姐儿指着他说:“这孩子在娘胎里就死了……”
张掌柜看了一眼,叹了口气:“母体太弱,两个孩子为了活命自相残杀啊。”
昭昭不信这类歪门邪说,心里闷闷的,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她迎上去问了窈娘的情况,张掌柜简单说了句还活着,便冷冷道:
“从今以后莫要来往了。”
窈娘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至于张掌柜?有钱能使鬼推磨,还会找不到一个能帮窈娘调理身子的大夫吗。
两个孩子死了一个,几个姐儿都觉得活下来的这个有些晦气,随便安慰了几句,从昭昭手里领了谢银,赶紧踩着张掌柜的脚步走了。
昭昭抱着孩子,俯到窈娘耳边,眼里蓄着泪:“娘,那天晚上我不该和你吵架。”
已经是春天的事了。
那时天还寒着,雨夜格外又湿又冷。窈娘求昭昭跟她回去,而昭昭不管不顾地走了,抛下她一个人站在雨里。
昭昭的泪落在窈娘脸上,她缓缓睁开了眼,虚弱至极的脸上浮出苍白的笑,声音轻得近乎缥缈:
“昭昭儿……刚才娘听他们说,是同产子……”
昭昭点了点头,把怀里跟个小猴子似的孩子露给她看:“是个妹妹。”
窈娘眼底生出些许失望,不甘心地问:“另一个呢……是男孩,还是女孩?”
昭昭回过头,瞟了水盆里已经没气的死婴:“是男孩。”
“冤孽,冤孽……”
窈娘像是绷久了的线,砰的一声断了,她眼角渗出泪来,流进被汗濡湿的发髻里:“都是冤孽……”
昭昭抱着孩子,有些愣住了:“为什么女孩就是冤孽?”
窈娘嗫喏道:“出身妓籍,还不够是冤孽吗……”
昭昭指着水盆里死去的男婴,问:“那他将来当龟公,就不是冤孽了?”
“他怎么会是龟公?”窈娘流着泪,苍白的脸上满是不甘心:“他父亲科考高中,他是官员的儿子。”
昭昭怀疑自己听错了,空了一瞬,问:“那男人把你害成这样,也把我害成这样,你还想着他能认你生的儿子?”
窈娘不答,可眼睛里写的就是这个意思:“……男孩总要认祖归宗的。”
屋内瞬间静下来,血腥味绕在昭昭的鼻间,怀中的妹妹用细弱的嗓子哭了两声,啪嗒,啪嗒……桌上的灯花爆开啦。
有一瞬间,昭昭真想贴到窈娘耳边说,你不是问我前些日子为什么不开心吗……现在我告诉你,因为我去杀人了。
昭昭嘴角抽了抽,随即轻轻笑起来,自嘲道:“娘,楼子里的女人不准生育,你却把我生了下来……我又是哪个有头有脸的男人的种呢?你看见我是女孩儿时,是不是和现在一样失望?”
不等窈娘答,昭昭一手抱着妹妹,一手端着那水盆里的死婴,走到门外,对小多说:“帮我挖个坑。”
小多不明所以,但见她脸色阴沉,只好照做。
坑没挖太深,昭昭就眼睛不眨地把死婴倒了下去,随后把土填实了,踩在自己弟弟的尸骨上,神情无悲无喜,对襁褓中的妹妹说:
“我叫昭昭,是光明灿烂的意思。”
“而你叫阿蘅——不论何种境地,都能长得茂盛的蘅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