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我愣在原地。
我依稀记得,第一扇门刻字“壶口”,我们遭遇了类似壶口瀑布的机关;第二扇门刻字“沉香”,我们见识了镇墓的沉香木雕龙。那么,第三扇门所刻“太白”,又是什么意思?
“如果一扇石门都对应一个墓室或者机关......哎徒弟你说,咱们该不会挖到李太白的棺材了吧?”齐师傅在我身后一通胡诌,让我本就发懵的头脑更混乱了。
“胡扯。李白的衣冠冢在安徽呢。再说‘太白’也不一定专指李太白。不要被唐朝这个特殊年代所影响。”我努力回忆,古书里“太白”一词最早是代表长庚星,也就是我们耳熟能详的太白金星。
“哦——”齐师傅拉长了语调,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那徒弟你的意思是,咱们这回挖到太白金星的棺材了?”
我沉默无语。
我决定跟他绝交十分钟,不说话。
但等众人合力推开第三扇石门,所有人都愣在原地,陪我一起变成了哑巴。
这里,竟然全是陪葬的陶俑!
几乎所有陶俑都是珍贵的唐三彩——那是一种唐朝流行的铅釉彩陶,通常具有三种以上的颜色,最常见的是黄、绿、白,所以被称为“三彩”。
由于存世数量有限,唐三彩也具有很高艺术价值。我们站在门口,粗略一看,就有文官俑、武士俑、男女侍者俑,牵狗牵马牵骆驼的使者俑,另有什么杯盘、瓶碗、执壶、釉罐......三彩斑斓,遍地开花!
但最让我们震惊的,并不是陶俑的形态之美,而是陶俑的数量之多。
唐朝对随葬品数目有着严格的规定:五品以上的官员可以陪葬六十件冥器,三品以上则可使用九十件。比如,朝中某人只是七品芝麻官,那绝不可以陪葬九百件冥器,除非他不想要脑袋了。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讲这种题材的故事都会刻意避开唐朝,唐墓里总共就这么多宝贝,少得可怜,限制太多,不方便吹嘘。
可我数数眼前的陶俑,大大小小,别说九十件,真是九百件也有了。
“这要都是真品,再找个好买家,够在京城换十套房了。起床能瞧见故宫的那种。”齐师傅啧啧道。
“想当官,就别想发财。”我烦躁地指指前路,说这座天井换师傅你带路,尽量走快一些。
我目测这第三个天井的占地面积,恐怕比前两座加在一起都要庞大。可是,要按照我们现在的龟速行进,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探索完毕。
更何况,就算我们耗得起,这满地的古董也耗不起。我是个有血有肉的警察,又不是博物馆的玻璃保护罩子,尽管身后三位考古队员一路心急如焚,告诉我这些国宝文物正在快速氧化,我也无能为力。
“遵命,咱们速战速决。”齐师傅答应我,立刻举高腕灯给大家开路。我从后面看,他仿佛手持一道耀眼的光剑,切割开暗沉的墓穴。
当一个人走在黑暗的墓道,两旁皆是金玉珍宝。周遭无人,全凭自制。任谁都很难抵挡住诱惑。
但齐师傅脚下生风,头也不回。
我看着他的背影,不免产生钦佩。您瞧瞧,贪财的人还真干不了我们这一行。每件宝贝都是价值连城,每件文物都是国家宝藏。无论是谁,若是偷偷拿走一件,国家遭受的损失就不可估量。
国宝属于国家,更属于每一个国人。它们理应被妥善保存。或长眠故土,或在博物馆大放光彩。而不该辗转于犯罪分子手里。或被刨出安息的土壤,被迫承受氧化的痛苦;或被锁在非法收藏的柜子里,永不见天日。
很多盗墓贼被金银财宝迷了眼,要么凄惨丧命,与墓穴白骨作陪;要么锒铛入狱,看十年铁窗流泪。以命换钱,以猎奇换刺激,那不叫快乐,更不叫冒险。我不希望任何人重蹈那些可悲盗墓贼的覆辙。
真正的荆棘丛中自在人。
万宝丛中过,寸金不沾身。
我们继续穿过密密麻麻的唐三彩,发现不少陶俑也受到了海水的冲击,东倒西歪。不过,肉眼还能粗略看出来,这些陶俑的高度也参差不齐,甚者居然超过一米。单看这点,说是帝王陵墓都不会觉得奇怪。
“徒弟,读过西海县志吗?你们西海市一千多年前,估计连个渔村也没有吧,从哪里冒出这么一位帝王来?”齐师傅一句话从队伍前面飘来。
我不假思索,说这位户主应该是僭越了。
唐朝盛行厚葬之风,虽有法律约束,偶尔也会出现僭越的情况。比如父亲是手握重权的三品唐节度使,偏偏他最宠爱的幼子不幸夭折了,尽管幼子并没有一官半职,这位父亲也可能僭越规格,为他的孩子放置一座只适用于三品以上官员的石墓志。
这种小事一般不会传到朝廷耳朵里。就算真有一些“上书谏者、谤讥市朝者”,朝廷碍于权势,碍于人情,碍于各个方面,大概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这位户主僭越得也太夸张了。八成家里是做大买卖的,钱多的没地方烧,全拿来捣鼓后事了。”齐师傅猜测道。
古代商贾地位很低,中唐白居易在《琵琶行》一诗里就记载了风尘女子找商贾当接盘侠的常规操作,所谓“老大嫁作商人妇”。但古代商贾也有不少富可敌国之辈,走南闯北更是无人起疑。再加上唐代海洋贸易繁荣,如果他们真能打通各环关系,偷偷跑到偏远海滨,建造一座超规格墓葬也不奇怪。
我低头沉思,脑海中也像浪花一样翻滚着各种可能性。
浪花谢幕,浮现出一位富甲天下的海商,他乘坐着一艘朱阁绮户的锦帆楼船,猎长鲸,开天池,泛蓬瀛,穿梭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上,云旗卷海雪,金戟罗江烟。
他一生与各国商人交易,积累了无数珠宝。我想象那一艘艘满载而归的巨轮,在夕阳余晖下慢慢驶入港口,甲板上堆满异域的珍宝。年迈的商人依旧神采奕奕,手指划过闪耀的明珠丝绸,直指西海波涛,宣告他的埋骨之地。
走着走着,忽然,队伍停住了。
我收回思绪。上前瞧瞧,原来是齐师傅三心二意,竟跟一只陶俑玩闹起来了。
他用手勾住一位青面棕衣判官,一手拨弄着判官胸前的琥珀黄色文书,说什么我们是专门保护文物的警察,下墓见您一趟可不容易了,您就在功劳簿上给我们记个三等功吧。三等功就行。
你还有心情玩?这满地的珍贵文物都在迅速氧化,咱们要赶紧出去,找人保护它们啊。我正准备呵斥他几句。
下一秒,我却停下脚步,呆呆看着齐师傅和那位判官陶俑。
怎么啦?齐师傅看向我。
我皱眉。慢慢道出一个疑问:其他陶俑都被水冲得东倒西歪,这具陶俑......为什么偏偏是站着的?
别赖我啊。这哥们儿本来就是站着的,我可没好心把他扶起来。齐师傅无辜地摊开手。
我再细看他身后的唐三彩,心中一震——您看,从这位判官开始,后面所有陶俑居然都是站立着的!
这样啊。齐师傅也放开判官陶俑的手,说一声害,徒弟你别大惊小怪的。这不就证明,海水正是从附近流进来的嘛。
所以,水才会像分流器一样,把这些陶俑一半冲倒,另一半好端端站着。
“所有人,赶紧找一找。漏水的洞不远了!”我立刻吩咐大家。
可是找着找着,我们又发现了更奇怪的事:这座天井,前面虽然整齐排列着陶俑,但向后遥遥望去,却又是一大片陪葬的木棺。
看着黑森森,冷清清,格外可怖。
“奇怪了。这么多陪葬品堆在天井就算了,怎么陪葬棺也全挤在这里呢?”考古队员们疑惑不解,叽叽喳喳。
不仅是他们,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既然户主有能力修建如此庞大的海底墓穴,怎么不再另建几座陪葬陵?
“唉,生前同舟共济,死后灵爽共聚,大伙围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未尝不是一桩幸事。”齐师傅抬手示意队伍停下,笑嘻嘻道,“但这里住的户主确实有点儿多了,我先去跟他们聊聊,你们都不要过来。”
“聊?聊什么?”我抬头看他一眼。
但齐师傅一直笑,说你们仔细听听。
我凝神细听。突然被一阵“沙沙-嚓嚓”的声音惊得后退几步。
墙角,似乎有一口木棺在动。它发出脆裂的声音,零零碎碎地,淹没了墓室的寂静和我们的交谈声。它微弱,刺耳,却富有节奏。我很难形容这种声音。不像什么甲虫振翅,什么鼠蚁啃噬,更像是某种生物,正从木棺里面挠,努力推搡棺盖,似乎想要爬出来。
齐师傅回头瞧瞧,考古队员们无不面如土色。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又悄悄递给我一个眼色。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身为警察,我们当然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坚决贯彻中央指示,不信邪,不怕鬼,不怕压。
但现在,也需要我们象征性讲讲话,用“魔法打败魔法”,才能安稳人心。
我率先挺身而出,用响亮的声音压过四周的动静。说咱们可以不信不怕鬼神,但不能不敬先人。
齐师傅也开始一唱一和,说我现在就去跟那些老古董们谈判,保证让咱们过去。放心,我有护身符。
“你真有护身符?在哪?”我挑挑眉。
他还真拉起我的手,摸摸他的腹肌,笑着说这儿呢。
隔着他衣服,我能明显摸到下面有一个卡片状的硬物。
“哟,这是什么?”我假装惊讶,被烫着似的迅速抽回手。
齐师傅也故意吊大家胃口,说这可是我早年京城得来的宝贝。我珍藏好久了。你们都猜猜看,上面写着什么?
我笑笑:“你这护身符上面,总不能写着什么‘寻龙分金看缠山’吧?”
考古队员们见我俩一言一语聊天,也渐渐摆脱了恐惧。他们也好奇地凑近问,难道是“一重缠是一重关”?
“哈哈,全错。”齐师傅乐了,说这是他参加京城扫黑除恶表彰大会的参会卡!
周围一片寂静。我咳嗽两声,说师傅您这药下得也太猛了。拿这么一张卡也能护身啊?
“当然,上面还有一位很厉害的人亲笔签名呢。”齐师傅自豪无比。
一听这话,不仅考古队员们完全不害怕了,我也赶紧立正站直了。
讲真的,我之前从没问过齐师傅的身世。每次单位有不懂事的新人打听这些话题,他也总是一笑置之。我叮嘱过手底下所有人,就算你们再好奇,也绝对不能用国家内网查他的信息,否则一旦被监控到,会直接通报到省部批评。这也算是我们国家对国安同志们的一种保护。
我只听说,齐师傅年轻时候是个名副其实的“京圈太子爷”,家境背景都深不可测。但由于他长相过分帅气显眼,不适合从事国安秘密任务,才常常在明面上以公安身份协助专案调查。
但他从不摆架子,摆脾气,喜欢开开玩笑,大事绝不含糊。齐师傅就是我心目中的“超级外挂”,也是我珍藏的,一枚真正的“护身符”。
此刻,我静静看着这枚“护身符”的背影——他还像老母鸡护小鸡仔一样严严实实护在我们面前——就像多年前警校实习,他第一次带我出警,也是让我藏到他背后,打开执法记录仪固定证据,反复叮嘱我别冲动,别轻易露头。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清清嗓子,大步走到墓室中央,半开玩笑、半庄重地宣布:
“各位被害人,你们都是几千几百年的老住户了,这还被入室盗窃了,也是够倒霉的。我们警方也很能理解您各位的心情,肯定争取早日破案,还您一个清静。”
“但冤有头债有主,您各位可要老老实实配合我们警方工作。要是敢把对付盗墓贼的那一套用到我们身上,装神弄鬼的给我们使绊子......人活着干什么差事,死了也照样干什么,到时候咱们要在阴曹地府见了面,那对不住,我们可原地出警了啊。”
齐师傅一语毕,朝四周扫视一圈,眼神霎那间变得凌厉逼人。
我从未见过他那种眼神。锐如鹰隼,直视着墓穴每一个幽暗角落。仿佛一把天赐宝剑,剑柄指九霄、剑锋刺黄泉,涤荡了千万年的尘埃。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气压骤降,周围杂声也顿时小了很多。
等齐师傅凯旋归来,他又恢复了平常的轻松神态:“嘿,这里躺着这么多目击现场的受害人,要有哪位愿意坐起来,配合我们警方做个笔录,就好了。”
“别贫嘴。真坐起来一个,你该躺下了。”我在空荡荡的墓室里跺了跺脚,不知是因寒冷,亦或别的什么原因,只感觉浑身起鸡皮疙瘩。
没想到,我话音刚落,墓室一角忽然腾地坐起一个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