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侍我梳妆。”
长风沉着地吩咐道。
不待方絮上前,她已自己伸手将一侧的帐子掀起,挂在錾铜挂钩之上。
见长风要下榻,方絮忙三步并两步上前,准备弯下腰去帮长风穿鞋,却被长风摆手制止,“我自己来。你去叫上玉扣一起——她梳头,你更衣。”
“是,殿下。”方絮应声而去。
就算是天塌下来,也要收拾得干净体面去应对。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自乱阵脚。
长风的泰然自若,显然感染到了两位近身宫女。
“殿下,还梳垂鬟分肖髻吗?”玉扣拿着梳子请示道。
“不,梳惊鹄髻……本宫今日要插簪。”
此言一出,不单玉扣一怔,就连一旁弯腰为长风挂禁步的方絮也顿了顿手上的动作。
两名宫女的视线相互交汇了一下,又各自分开。
玉扣应了声“是”。
而方絮则忍不住用极轻缓的声音劝谏道:“殿下还有三个月才及笄……为何眼下就……”
就急着插簪?
长风牵了牵嘴角,她知道方絮的未尽之语。
忽然一改故辙,当然是有原因的——
“本宫是一宫之主,早有封号……不必等举行笄礼,便有插簪之权。”
说得没错。
就像未加冠的男子,若有功名或爵位在身,也是可以提早获“字”及戴冠插簪的。
长风此举,当然是为了震慑和提醒来人:不要轻举妄动。凡事多掂量掂量。
能在她身边服侍的,都不是蠢人。
玉扣听罢,手上的动作越发利落,极其灵巧之能事,为长风梳了一个形状完好的惊鹄髻。
梳好后才发现,这种高盘发式,的确比披肩发式更契合公主高华冷清的气质。
“殿下,用哪支簪子好?”方絮打开了专门盛放簪钗的黑漆描金嵌染牙妆奁问道。
出乎她意料的是,长风指了一支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蛇形银簪,“就它罢。”其上没有镶宝,朴素得连方絮都感到咂舌的地步。
当她把这个想法一道出,一旁的玉扣脸“腾”地一下红了。
因为这支簪子,是她在司珍坊当学婢时做的。
当时在一众同侪中,只有她入宫最晚。因为出身商贾——还备受嘲弄和冷眼。
她父亲曾是个银匠,专靠帮人打制银器为生,勉强能够养家糊口。
可一场大病令父亲的身体再不如从前,于是身为长女的她主动为家里分忧,靠着从父亲处学来的手艺,顺利被选进了宫为婢。
比起那些毫无基础的司珍坊学婢,她是有优势的。
可比之那些资深的女史,她的能力却又不够看。
卡在不上不下位置的她,就一下子被孤立了。
好容易熬过了三年的学婢生涯,迎来了学成考核。成则进阶女史,落则被贬至他处做粗使宫女。最坏的一种情况是刷恭桶。
玉扣自然也是不想去的。
学成考核基本在春秋两季。
玉扣这一届是秋季考核。恰逢宫中操办长风公主的九岁生辰——
巫越的传统是“过九不过十”,而且整生必须提前。
因此,彼时为一宫之主的六公主长风的九岁生辰,势必隆重盛大风头无二。
宋尚仪给她们这届学婢出的考题是“贺公主寿”。
只见有的人做起了赤金镶宝的璎珞,有的人做起了绿松的手串,更有甚者用柿红玛瑙做了整套的头面。
唯有玉扣迟迟未动。
给她分到的材料一样未缺,但是成色却是最次的。
无论做什么,都不可能让咽玉粒金莼长大的长风公主瞧得上眼。
玉扣看了又看,从众多珠宝材料中选出了最便宜的银料……做了枚银簪。
一枚蛇形的银簪。
这是她在没有高温炉火淬炼的帮助下,仅凭羊角锤、锉刀、葫芦夹等铁制工具,能够呈现的最优造型变化。
饶是如此,玉扣也没想过她的拙作,能入公主殿下的青眼。只要不被问责,便是好的了。
念头刚一闪过,旁边便有人指着她的作品,嘲弄着,扣下了一顶“不敬”的帽子:“蛇——你这是在暗讽公主殿下蛇蝎心肠吗?”
尖细的嗓音出自经常带头欺负她的拾香之口。宋尚服是拾香的亲姑母。
此言一出,立即引来了宋尚服的注意。
她过来拿起玉扣做的簪子,蹙着眉刚要张口说些什么,却听得一声:“长风公主驾到!”
宋尚服连忙将簪子丢开手去,快步恭迎过去,带领着现场坐阵的几位高阶女史,以及接受考核的一众学婢一同向公主的玉辇行礼。
“平身。”
一个身穿绯衣眉目如画的小姑娘,在旁边蓝衣女官的搀扶下,下了辇。
“来看看你们都做了些什么。”她浅浅笑着,仪态万千。
玉扣被那个耀眼如珠玉的人儿给吸引住了目光。
她多么渴望自己能得到对方的垂青。可她也知道,岂止是她,只怕这场中所有人都是这么想。
思及此处,她不由将视线又投向了小公主身侧一位年纪相仿的小宫女。
听说她叫“方絮”。之前也是一名学婢,在司膳房做事。原本也是默默无闻,之后被卷入一宗“血燕偷盗案”中,差点成了别人的替罪羊。
是长风公主的出现,令她幸免于难。之后还因祸得福,去了越湖殿伺候,成了专司为长风公主布膳的近身宫婢。
不知惹来多少人的羡慕!
玉扣承认自己也是羡慕的,她没想到一刻钟后,自己也会成为别人艳羡的对象。
长风公主一一看过别人的东西,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既无否定,也未展露肯定。教人猜不透她的喜恶和心思。
直至来到了玉扣的案前,长风驻了足,“这是你做的?”
玉扣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是、殿下。”
“为什么做成蛇形?”
长风扬了扬那枚簪子问道。
玉扣登时慌乱起来,急急道:“不是暗讽殿下蛇蝎心肠!而是……是……”瞥见宋尚服和长风公主身边蓝衣女官的严厉目光,她才惊觉自己失言,不禁更加手足无措起来。一张俏脸憋得通红。
“慢慢说。”长风公主却比她想象得更和蔼可亲,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笑容,“不急。”
明明对方比自己还要小三岁,但是流露出来的气质却有超乎年龄的沉稳,玉扣一下子就冷静了下来,重新组织好语言,将自己的制作理念给阐述了出来。
见长风公主并不反感听这些弯弯绕绕,她又鼓起勇气为先前的话作补救:“之所以做成蛇形——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殿下是龙子……蛇,即为小龙。”
话音刚落,便见对方眼中一亮。
“很好。”长风公主褒奖道,“你不单手巧,心思更巧。”
“谢殿下夸奖。婢子……婢子愧不敢当。”玉扣说着,屈膝朝对方行了一个礼。
“好就是好。本宫的夸奖,你当受之无愧。”长风示意她起身,“放眼整 场,只有你做了簪子——”
所有人都当她是个九岁的孩童,各种珠红玉翠,赚足了眼球。
却忘了她还是个被正式赐予封号和宫殿的公主。
位同副君,仪服同列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