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贵妃整暇看着徐云栖,细长的玳瑁护甲轻轻搭在高几,发出极轻的一声脆响。

    徐云栖立着一动不动。

    熙王妃断不可能看着燕贵妃为难自己儿媳,冷冰冰站起身,凉笑道,

    “娘娘关心珩儿身子,问我便是...”

    徐云栖听了这话,立即反应过来,越过人群来到殿中,撩袍跪下道,“回娘娘的话,夫君伤势轻重如何,不敢妄断,只瞧着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燕贵妃并非真心在意裴沐珩伤情,实则是恼他替太子说话,坏了秦王好事,“本宫问你,陛下将你夫君打得浑身是血,你可生怨?”

    熙王妃觉得燕贵妃有些没事找事,轻轻哼了一声。

    徐云栖这厢却是露出笑意,镇定从容地回,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夫君是陛下的孙儿,孙儿犯了错,祖父责罚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常言道爱之深责之切,陛下杖责夫君,那是信重他,愿意匡正他,才费了这番心思,孙儿孙媳岂有生怨的道理?”

    太子妃和燕贵妃听了这话,皆是惊了惊心。

    那太子犯了这么大过错,可见皇帝责罚谩骂?没有,皇帝至今只让太子回东宫思过,连面都没见一回,如此这般,陛下是放弃太子了?

    太子妃掌心掐出一行汗。

    与此同时,燕贵妃却想,那秦王携民怨逼皇帝处置太子,以皇帝之英明,焉能看不出?事到如今,可见皇帝训斥一声秦王?没有,不仅如此,除夕当夜,秦王府的赏赐排在众府之首。

    燕贵妃想明白这一层,忽然脊背生凉。

    那锋锐的护甲慢慢捏紧高几边沿,连着人也坐端正了些,看着徐云栖忽然间就没了怒意,反而语气变得和缓,“起来吧。”

    徐云栖起身谢恩。

    燕贵妃又问,“方才你愣什么神?”

    徐云栖腼腆地笑道,“臣妇瞧着那盘冰糖葫芦,便想起家乡路边的小摊,思乡罢了。”

    到底是乡下来的丫头,哪里见过皇宫这等阵仗,没得吓坏了她,燕贵妃摆摆手,徐云栖退回席位。

    至于那碟冰糖葫芦,一块也没动。

    回府后,徐云栖以为熙王妃会数落她,哪知熙王妃跨进王府大门时,回眸看了三个儿媳一眼,目光最后落在徐云栖身上,

    “老三媳妇今日不错,便是要这般不卑不亢,珩儿在朝中首屈一指,你可不能堕了他的威风,无论谁刁难,都不要怕,咱们熙王府没有畏缩之辈。”

    熙王妃怕的就是乡下来的徐云栖唯唯诺诺,上不了台面,今日徐云栖没叫她失望。

    待回了锦和堂,又遣郝嬷嬷去了一趟清晖园,用自个儿一个水头更好的翡翠镯子换下了秦王妃那只,熙王妃只是气气秦王妃,并非真贪她的镯子,回头寻个由头退回去。

    坤宁宫的事自然也传到了裴沐珩耳中,徐云栖过去探望他时,他静静打量了妻子一会,对她有了新的认识,“让你受委屈了。”

    徐云栖处变不惊,如此气度是良妻典范。

    翌日大年初二,女儿回门,裴沐珩受着伤不便作陪,徐云栖独自去了一趟徐府,章氏少不得搂着她哭了一场,担心裴沐珩为陛下生厌,牵连自己女儿。

    徐云栖又是一阵宽慰。

    裴沐珩在后院躺了三日,便搬回了书房。

    通州方向来的那份求救信,至今没有查出端倪,案子是大致明了了,可是写求救信的那个人始终没有寻到,裴沐珩总觉得有事情游离在他掌控之外。

    裴沐珩离开清晖园后,徐云栖不便过去探望,只隔三差五准备些药汤和药膳,帮助他恢复伤口,滋补气血。

    裴沐珩伤势渐好,慢慢能在府内行走,偶尔便去清辉堂看望妻子。

    这一日正是元宵,徐云栖带着丫鬟们在廊庑下挂花灯,少顷,月洞门外绕进一道修长的身影。

    裴沐珩披着一件玄色大氅,挺拔地立在廊柱旁,一盏盏花灯在薄冥中绽开,绚烂的灯芒撑开一片夜雾,映得那张俊脸清隽无双。

    裴沐珩从黄维手中接过一册书递给她,

    “上回说好给你的古方。”他语气温和,唇角甚至挂着一丝淡笑,即便如此,丝毫没有削减那生人勿进的气场。

    徐云栖迟疑地接了过来,大约是习惯照顾病患,对着受伤的裴沐珩反而更自在些。

    “多谢了,外头风大,三爷随我进去喝茶。”

    夫妻俩一道进了屋。

    稳妥起见,徐云栖着人给他垫了一个软垫。

    裴沐珩念着前段时日徐云栖的照顾,主动与她寻话题,他问一句,徐云栖答一句,全然没了除夕那几日的温和关切。

    裴沐珩有些纳闷。

    明明那段时日,她对他关怀备至,不仅主动给他疗伤,甚至给他做点心,熬药汤,千叮万嘱,如今他好了,她反而生疏了。

    裴沐珩想不明白,只能直问,

    “夫人,你可是不高兴?”

    徐云栖满脸惊诧,“没有呀。”原先悠闲搭着的双手垂下来,“三爷为什么这么说?”

    裴沐珩总不能质问她为何变生疏了,他不习惯猜女人心思,未免以后发生类似的事,他与徐云栖商议,

    “若哪日我做了令你不快的事,你可否直言?”

    徐云栖一头雾水,“三爷放心,我没有不高兴,如有,自会告诉您。”

    小的时候,爹娘离开时,她哭过闹过,后来发现哭闹没有用,她便不哭了,娘来探望她时,高高兴兴迎她进来,离开时,客客气气送她走,慢慢的,小小的她明白,快乐是要靠自己给的,她整日上山掘野菜,挖花生,甚至偷偷在地里烤红薯吃,每日过得不亦乐乎。

    当明白不要把期望放在别人身上时,她再也不会不高兴。

    裴沐珩看着坦然的妻子,放心下来,他平日最不喜矫揉造作撒娇使小性子的女人,妻子性情平稳,日后也能少些麻烦。

    裴沐珩彻底好全是在一月之后,这一日他写了一封请罪折子叫人送去皇宫,皇帝顺驴下坡,先是斥他性子浮躁,尚需要历练,随后让他照管都察院,将江南盐道上一桩大案交给他。

    过去裴沐珩伴驾文书房,只是备议咨询,如今下放六部,则是给了实权。

    圣旨由内阁送到熙王手中,熙王拿着圣旨高高兴兴来到裴沐珩的书房。

    “圣旨上写明,让你连夜赶去扬州,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裴沐珩接过圣旨,凑在灯下一瞧,便将皇帝意思参透明白了。

    “通州粮仓那把火一烧,可是烧着朝廷的尾巴了,军粮不继,归根结底是国库空虚,陛下让我去扬州查盐道,实则是为了清查国之蠹虫,为国库增收。”

    盐道侵吞由来已久,其中牵扯不少朝廷大臣,以及既得利益的各地大族。

    裴沐珩看着圣旨上那朱红御笔,苦笑一声,“陛下这是逼我做孤臣。”

    纠察国之蠹虫,便是与权贵为对,裴沐珩若只想当一名干臣,那么便踏踏实实做陛下手中的剑,可他不是,他胸中藏有丘壑。

    熙王轻轻骂了一句,“老狐狸,拿着对我的法子来对付你。”

    皇帝用熙王,让他手掌三军为国征战,却又防着熙王拥兵自重,让他担任都督佥事,清查卫所屯田,肃清军中纪律,熙王为此得罪了一大票军中干将。

    裴沐珩神色不变,捏着圣旨在书房内慢慢踱步,清冷俊逸的眼尾掩在浓睫之下,幽深难测,

    “无妨,我早有法子,既能帮着皇祖父充盈国库,也不会自绝于朝臣。”

    裴沐珩就这么南下了。

    他南下这两月,皇帝着手对付大兀,大晋国库不够充盈,无法久战,为了速战速决,号称军中第一谋士,有当世张良之称的文国公受命前往北境,一面放出大晋军中缺粮的假消息,引得大兀上钩,一面悄悄调兵遣将,布下天罗地网,趁着大兀纠集重兵猛扑大晋之际,来了个瓮中捉鳖,狠狠挫了大兀兵锋。

    恰值阳春四月,皇帝万寿节在即,大兀脱脱卡尔大汗遣儿子前往大晋给皇帝贺寿,并商谈两国和谈之事。

    这并不非大晋与蒙兀头一回和谈,朝中依照惯例将和谈地点定在宣府行宫。

    宣府行宫去京城两百里,上了年纪的皇帝,想起年轻时意气风发,南征北战,引万国来朝的伟绩,突然豪兴大发,打算将万寿节挪去宣府行宫举办。

    年迈的皇帝要出行,朝中闻风而动。

    何人留守,何人随驾,都极有讲究。

    太子一党,很快抓住这个机会,上书皇帝,请求皇帝将太子放出来,让他将功折罪,好叫皇帝安心去宣府巡视。

    换做过去,每每太子有动作,秦王定要针锋相对,分庭抗礼一阵。

    但这次,秦王没有。

    忍辱负重三个月的秦王,暗中寻来心腹幕僚商议,

    “陛下之所以出巡,无非是给赦免太子寻借口,如此一来,太子便可名正言顺继续监国。”

    大理寺卿见秦王并没有预料中恼怒,问道,“瞧殿下的意思,这次是要顺着太子了?”

    秦王捋着胡须,双目盯着宣府山川地理图,阴沉一笑,“欲取先予,这三月来,我是日日不得寐,偏生舅舅劝我沉住气,不可轻举妄动。”

    大理寺卿忧道,“首辅大人必定有他的道理,您还是三思而后行啊。”

    这些话秦王听得耳朵都起茧了,从桌案绕出到窗下负手而立,恨道,“陛下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本王等不下去了,这次哪怕冒着得罪陛下的风险,本王也得赌一把,决不能看着太子顺顺当当坐上那个位置。”

    大理寺卿见劝不动,只得问,“那殿下打算怎么做?”

    秦王扭头,冷峻的面容浮现一层势在必得的狠戾,“这次出巡,便是最好的时机,本王要让太子万劫不复。”

    同一时刻,御书房。

    内阁辅臣荀允和坐在案后替皇帝拟旨,清瘦的老皇帝手搭在窗棂,一字一句嘱咐,

    “朕出巡之际,着太子监国,内阁嘛...”

    皇帝负手慢悠悠踱步回来,立在荀允和跟前,“燕平和萧御随朕去,你与郑阁老留守,郑阁老这个人,耳根子软,不顶事,允和,朝廷朕就交给你了。”

    荀允和起身施礼,“陛下放心,臣定不辱命。”

    复又坐下将皇帝所言,拟为诏书。

    皇帝慢慢思忖片刻,转眸望向幽黯的天际,再道,

    “后宫,燕贵妃随驾,留皇后坐镇宫中,至于军中,右都督杨康跟我走,左都督崔振随你督守京城。”

    荀允和面色不变,心中却明了,杨康是太子的岳父,将杨康带走,是防着太子生乱,又让秦王,燕平和燕贵妃随驾,则是将秦王一党搁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皇帝虽然年迈,底下那些人的心思却是看得透透的。

    片刻,荀允和拟完旨,将圣旨捧至皇帝跟前,让他御览。

    皇帝看完,没有说话,视线挪向窗外,喟叹一声,颇有几分忧心忡忡。

    荀允和慢慢将圣旨搁下,看了一眼皇帝紧蹙的眉头,忽然开口,

    “对了,臣想起一事。”

    “什么事?”皇帝掀起眼皮淡淡觑了他一眼。

    荀允和躬身一揖,笑道,“虽说此次北巡是为了跟大兀和谈,陛下也别忘了自个儿的寿辰,即便不是整寿,也得好好热闹一下。”

    皇帝踱着步,立在他侧前,饶有兴致看着他,“什么意思。”

    荀允和语气平静道,“准四品以上大臣官眷随驾,替陛下庆祝万寿节。”

    皇帝闻言漆灰的瞳仁微的一缩,深深看着他,

    不愧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肱骨。

    总能恰到好处为他分忧。

    四品以上官眷随驾,朝臣不敢轻举妄动,无论太子和秦王都翻不出大风浪。

    如此,皇帝心中顾虑彻底消除,眉开眼笑拍了拍荀允和的肩,“就依荀卿说的办。”

    太子收到消息,心里反而顺畅了。

    他本也没打算做什么,皇帝能重新将他放出来,已是万幸,他决不能重蹈覆辙。

    秦王却急得跳脚,“荀允和这个老狐狸,坏我计划。”

    大理寺卿苦笑道,“殿下,‘简在帝心’四字,可不是说着玩的,否则那么多朝臣,回回让他拟旨?”

    秦王气笑,宽厚的手掌紧紧捏着桌案,咬牙道,“无妨,本王还有后手。”

    四月初一,随驾旨意下到各府邸,徐云栖也收到裴沐珩的家书,他即将回京。

    她一面收拾行囊,一面问陈嬷嬷,“三爷什么时候回府?咱们明日便要出发了,他赶得上吗?”

    陈嬷嬷回道,“径直去宣府,与您汇合。”

    熙王没被准许随驾,熙王妃留下长媳谢氏打点中馈,带着其余儿孙前往宣府,四月的天,风暖气清,花团锦簇,正是春游的好时节,熙王妃将两个孙子也捎上,这一路可就热闹了,两位小公子时不时在马车内打闹,把熙王妃吵得头疼,最后一个塞给李氏,另外一个扔给庶女,熙王妃踏踏实实歇个晌。

    裴沐珊寻手帕交玩去了,徐云栖独自在马车内翻阅医书,从上午巳时出发,至下午酉时抵达西北面柴河附近,将士们临水扎寨。

    熙王妃安排裴沐珊与徐云栖睡一个营帐,二人的丫鬟婆子帮着将日用器具箱笼搬去营帐里,徐云栖东西少,很快落定,出营帮裴沐珊,裴沐珊抱着她心爱的梳妆匣正打算进营帐,却听得身后传来黄维雀跃的欢呼,

    “少奶奶,三爷回来啦,正在陛下营帐中面圣呢。”

    徐云栖一愣,年轻的少妇款款立在晚风中,有些不知所措,她尚未回过神来,裴沐珊则怨声载道哎哟一声,“怎么这么快回来了,不是说好去宣府汇合吗?三哥回来了,那我睡哪?”

    裴沐珩与徐云栖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定是要睡一起的,久别胜新婚,裴沐珊不可能坏哥哥好事,懊恼一阵,打算抱着梳妆盒往熙王妃帐中走,只是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神神气气耸了耸徐云栖的肩,

    “我就站在这等着哥哥回来,若是他捎了礼物给我,我再把嫂嫂让给他。”

    徐云栖默默看了她一眼,不知该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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