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道她宁染青是东云一琴,其实真正识琴懂琴之人是他。
最初的指法不是他教的,而弹琴的心境却是因他那番指点。琴在手,意在动,曲在心,琴音自然掌控。她时时刻刻谨记那句话,所以每一次弹曲都把全副心神都投入其中。
如今,他就站在门外。
可是容颜却不再俊朗依旧,墨丝如绸。
他的长发没有束起,就披散在背后,晚霞为他灰白的长发镀上一层浅浅的光,光晕里裹着一张风霜深深刻画的脸,额头、眉宇、甚至眼尾都有了皱纹,但这些苍桑的痕迹无损于他的尊贵气息,却让她眼内有了酸意。
此时他正淡淡的,没有丝毫情绪的看着他们。
她曾见过他温柔的一面,愤怒的一面,绝情的一面,而现在的他,则是静到没有心潮起伏的一面。仿佛世间所有情绪再不为他所动,他不过只是个木人。
但是至少这一刻,夕阳下,他是安好的!
那一刻,潸然泪下!
那一刻,方知何谓失而复得!
那一刻,方知天地虽广万生万物虽多,最在意的原不过眼前之人!
那一刻,方知心中执念为何,原来他在这里!
那一刻,愿倾所有,无怨无悔!
秦天策有些莫名地看着自己木屋内的三个不速之客,原本他在屋后的树林里弹琴,一遍遍弹她曾经最爱的《随心》,那是他教她的,是他们两人之间爱的痕迹。忽然听到有脚步声,于是停了琴弦波动,走回来查看。
他都快要忘记时间的轮盘转动多久了,一睡长达半年之久,醒来身旁伊人已去。当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心脏都停止了跳动,这世间如果没有了她,那么他还存活着有什么意义?麻木地听着别人在耳边讲最后那场战争如何结束,等对方不说话了,才转眼去看他,辨认了好久发现他是飞扬。
宁飞扬的脸上满是憔悴,他在那场战役中受下的重伤,最终虽然没有要了他的命,可他这辈子都失去了武功,再不可能成为东云的镇国将军。他的眼里满满都是悲伤,最后却只语重心长地说:“阿离,难道你要随她一起去吗?长安才三岁,你就不管了吗?”
长安?混沌的脑子一点点清晰起来,长安是他们的儿子!濒临枯死的心终于还是活过来了,他不能丢下她为他生的儿子就此而去。连忙询问宁飞扬长安在哪,为何他醒来后没在宫里看到。
最后才知,原来在那一天,沐泽不仅带走了她的尸体,还有长安与她娘,这是她在临死前的嘱托。当时没有人阻止得了,而且凌墨也同意的。但最终沐泽只把她们带到了桃源镇上,并没有带到北定都城安阳去。可能是染青的娘做了这个要求吧,她们想要在居住过的地方平静的生活,远离喧嚣。
当下他就决定动身去桃源镇找她们,长安是他的儿子,他不能让他没有了妈妈,然后又没有了父亲。正当打算带着越影一起前去时,却发现神兽园内不见越影踪影,找来韩萧询问,却见他眸光黯淡,隐隐藏着悲恸。顿时心中一紧,逼问他究竟发生了何事。
他这才娓娓道出当时情形。原来那时他身中一箭,因为箭上抹有绝情散这种天下奇毒,根本无药可解,军医束手无策,提出除非武功极高之人为他推功换血才有一线生机。当时韩萧就想拼了自己的性命来救他,哪知正准备施救时,昏迷中的他开始七窍流血,嘴里的黑血更是源源不断。
军医悲叹晚了,毒已侵入血脉之中,就是推功换血也来不及了。在场所有人都悲恸地跪倒在地,谁也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主上就此逝去。
就在这时候,本是一直趴在角落的越影,突然低嚎起来,嚎声越来越大,凄厉声传进每一个人心中,大家震惊地看到那神兽居然眼角开始泛泪。都道神兽通人性,连它也感应到东云的主人即将离去吗?就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忽然越影冲天而起,飞在半空中,随即一个猛扎往床上的人冲去,就在离开只剩一米距离远的时候,越影忽然化成一道金色烟影冲进了他的身体里。
当时寂静无声,每一个人都被震得说不出话来。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开始大口大口的吐黑血,直到黑血变成红色才开始停下。军医上前一搭脉,直呼奇迹,他身上的毒竟然是解了。可是脉搏却很弱,几乎就感觉不到,但最终他还是活过来了。
听完韩萧所诉,他震惊万分,这意思是在最紧要的关头越影化身金影融入他身体,然后救了他的命?无人可解释那怪异的现象,后来大家就认定了神兽认主,它是东云的镇国神兽,本就是仙灵,所以在最后为解主人之毒不惜化去自己原型。
可这个事实听在他耳里却觉悲痛欲绝,越影是她所养,如今她走了,连唯一的越影也随她而去了吗?那世间就只剩他一人了。
离开皇宫时,他只带了一夹子陌离花,这是越影生前的食物,它死后什么都没有剩下。阿瑞多方挽留,也阻挡不住他离去的步伐,朝政与江山当初他就决定放下了。飞扬想跟随了一起去,可是看他弯曲的腰背,时而咳嗽的病态就知他不宜远行,还是就只带了韩萧前往。
到了桃源镇上,他看到了长安,看到了她娘,还有凌墨夫妻。
凝目望着长安莹莹闪光的眼,他竟然不敢直视,多看一眼,心中就如滴血一般。长安像极了自己,可是他的身上满满都是她的气息,看着长安,就想起那两日他们一同相处的甜蜜情景,心破开了洞,感觉不到疼,只觉得是空的。
当凌墨领着他到这处密林的无碑坟墓前时,他就决定要留下来,与她紧紧相靠。在她的坟边为越影也起了一个坟墓,把陌离花葬进了里面,魂魄相依,或许她会在另外一个世界遇到越影吧,那时候,越影定然还会再保护她。
两块木板是他砍下某棵树做成的,竖在了两个坟墓前。他不知道凌墨与沐泽为何不给她立碑,可能是无法接受她的离去吧。想了很久,到底还是没有把“爱妻”两个字刻上去,而是只刻了她的名字。
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他欠她的何止那些,从来都没有给她过正妻的名分,她不是他的后,只是他的妃而已,甚至在那之前他还有别的女人,更甚至曾有心立梦璃为后。至始至终,他都没有真正让她成为自己妻子。他如何还有脸面自称是她的夫?
凌墨说,她在这镇里的时候笑容要比任何时候都多;凌墨说,她最爱这处美景,以前总是会带着长安来玩;凌墨说,相信她灵魂有归处的话,总会回来这里的。
灵魂有归处......就因为这句话,他愿意长守此地,静静等待。
时光悠悠错身而过,思念无一刻停止,纵使他呼吸的是曾亲吻过她青丝的山风,纵使他将自己深深藏在这片蕴含了回忆的深谷中。他依然是那么痛苦!
每天一层不变的生活,他变得沉默、安静。他不知道已经这样度过了多少日子,也不知道将这样继续过到何时,也许这辈子就这样了吧。但却知道,总有一天他会沉寂在这个树林里,到那时就能见到她了吧。
这个树林的木屋,除去韩萧外,就调皮的长安会偷偷跑来。那小子精灵古怪的很,居然这么小就认识路,知道他在这里,老是瞒着他外婆偷偷跑出来找他。韩萧卸去了宫内的职务,到了此处也清闲,每日就围着那捣蛋鬼转。
他曾问过凌墨,是如何告诉长安他娘的事的,他说只跟长安说他妈妈去了远方治病,要很久才能回来。长安起初有哭闹,后来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时常会跑到他这里来问妈妈何时才会把病治好了回家。看着这个懵懂可爱的儿子,知道他很想她,就跟自己一样,也很想,想得几夜几夜的睡不着。
决定等长安大一点懂事后,就告诉他真相吧。希望的饼画得太大,只会在希望破灭时伤得越重,总有一天,他会知道他的妈妈已经......不可能回来了。
秦天策目光扫过屋内的三人,微微有些不快,他们怎生如此无礼随意进别人屋子?
但落到其中穿着蓝布衣衫的女子身上时,定住了视线。她是三人中唯一的女性,其余两人一个看着像是僧人,一个是个年轻人。那素雅飘逸的色彩在眼眸深处缓慢的凝聚,宛如一点火花,燃亮了他眸中深藏的锐利,抹去掩盖锋芒的厚尘。
纤柔、娴静,转身过后默立在屋内,仿佛有无尽盈盈的亮光透出来,渲染在四周,使那一桌一椅,粗简的门窗,都沾上了明朗的色彩。天下只有一人,能仅用一个普通的站立之姿,就这般精彩的拨动天地之弦。
湮灭已久的心,在徐徐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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