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所有生命生来具有的八苦树,此刻牢牢盘踞在花如雪的魂海中,褐色的树枝上点缀着零星青绿,青绿色的枝叶将灰色的轮回石碎片轻轻捧起,像是对待稀世珍宝一般。
紧接着青绿色的叶间,缓缓生出纯白色的花蕾,胸腔内滋生出的极致的情感,化作花蕾的养料,花朵瞬间绽开。
花瓣一片片坠入魂海的刹那,花瓣褪去,化成一个浅浅的名字——苏奕。
那是她内心深处炙热的情感的源头。
因为这个名字,她的心脏剧烈跳动着,疼痛着。她身上的血液区别于过往的冰凉,是从未有过的滚烫。
因为这个人,她也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第一次品尝到内心被无数双无形的手掌撕扯的滋味,那汹涌又陌生的情绪就要将她淹没。
她无法冷静更无法思考,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要苏奕活着!
她要苏奕活着,为此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谁都好,救救他吧!
她从不相信世间会有奇迹,但此刻她愿意相信奇迹会降临在她身上。
无序的狂风骤雨似乎是在嘲笑她的天真荒唐,直到漆黑的深坑里,一块平平无奇的灰色石头被大雨洗去了满身铅华,露出浅碧色的模样。
八苦树上,被枝叶层层包裹的轮回石碎片,像是受到某种吸引,逐渐离开花如雪的魂海。
两块碎片缓缓靠近彼此,两者碰触的瞬间,温和的青绿色的气息,以此为中心迅速向八方蔓延。
绿光所到之处,风雨骤停,呼吸间,不归林恢复了原状,寒潭依旧,绿树依旧,莺飞草长,生生不息。
「小狐狸,别哭了。」喑哑的声音在花如雪头顶响起。
循着那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看去,入眼的是暖金色的夕阳。
眨眼间,阴雨散去,温暖的阳光倾泻而下,满目疮痍的山林不知不觉间变得郁郁葱葱。
青绿色的气息滋养着这片荒芜的土地,自此万物生长。
同时也安抚了她狂躁的情绪,令她从失去的痛苦中抽离。
「小石头?」花如雪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发不出声音,只有泪水在眼眶不停打转。
「嗯,是我。」
得到回应的那一刻,眼泪再一次倾巢而出。像是荒漠中迷路的人,遇到了绿洲。
「苏奕,苏奕……」花如雪急切地想将发生的事情都告诉轮回石,想让他救救苏奕,但不等她开口,轮回石便打断了她的话。
「冬生花,阮青草,春日客,秋山上盛开的夏莲,地心深处的火焰,天河尽头的水,苍山雪域上的一抹净土。」
「你想救他,就先找齐这些东西。」
短短两句话,就让人心神一震,给了她无限希望的同时,又带来绝望。
「不过,凭你,没有可能得到这些东西。」轮回石语气平静地陈述着他所看到的事实。
「你说什么?」花如雪震惊到不敢相信轮回石口中的话,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继续说道:「修士身死道消,魂飞魄散,如何救?」
「难道这并非你所希望?」轮回石反问道,「人总是如此,既清醒又糊涂。」
花如雪没有注意到轮回石平静外表下藏起来的小情绪,轮回石似乎十分介意她变成了人。
「你能救他?」花如雪快速擦干脸,露出渴望得到肯定的眼神。
「只要你能找到这些东西。」
「真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已从心底相信了轮回石的话,因为神秘的小石头不屑说谎。
轮回石轻轻「嗯」了一声,他指着花如雪脖子上那个
石坠子说道:「他逆天改命,注定遭此一劫。虽然那块石头被人施了保命的术法,但也只能强行留住他破碎的魂魄,不让其消散。」
花如雪将绿石从脖子上取下,仔细打量着,这小小的绿色石头是苏奕曾经送她的,她都不知这原来如此珍贵。
是他保命用的东西。
苏奕总是这样,默默地守护着她。一次又一次用她最容易接受的方式,维护着她不愿被施舍、被同情的廉价的自尊,以及她不肯说出口的在乎。
「小石头,你又帮了我一次。」不等花如雪说声谢谢,轮回石又道:
「想要救他,除了我所说的东西,还需要你帮忙找到散落在其他地方的碎片。」
提起碎片,花如雪脑海中莫名地又一次闪过苏志的话:不要太相信那块石头,如果他找齐了碎片,恢复了全部力量,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以你为首的妖族。
花如雪撇去脑海中的杂念,坚定地相信着眼前这块石头,她深吸一口气,打算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包括苏志和鬼族,全部告诉轮回石。
「苏志没死,我遇到了苏志。他想让我帮他封印始魔残躯,还说了许多抹黑你的话,但我相信你不会伤害我。」花如雪道,先前她对苏志这个小人的话只有三分信,经过这一遭,那一点仅存的信任也被消磨殆尽。
那一点信任来源于,苏志作为青阳山苏志时对苏奕的百般维护。
那时三句不离少主、眼里满是敬慕和骄傲的少年,终究只是一个一戳就破的泡影。
苏志没有当真,苏奕也没有当真,只有她这个旁观者当了真,并且坚信不论如何苏志都不会伤害苏奕。
然而事实就是,苏志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小人。
「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找到所有的碎片!让你变成一块完整的石头!」花如雪竖起手指,保证道。
但这情真意切的保证,显然没能令轮回石高兴起来。
轮回石闻言默默叹了一口气,花如雪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他都知道,连那些被封印的记忆他都能看到。
但他无法说出口,因为正如苏志所说,他让她变强是有目的的。他想利用法则之力,将她抹除,让一切回归正轨。
可,他所认定的轨迹,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想到这里,轮回石又一次慎重地向花如雪问道:「你想成为人还是妖?」
他想,如果这一次她的回答是另一个答案,那他也许不再需要将她抹杀。
轮回石看着已经化作人形的花如雪,内心隐隐升起一丝期待,期待她的答案会不一样。
你想成为人还是妖?
听到这个问题,花如雪愣了片刻,脑海中恍惚又响起苏志尖锐刺耳夹杂着嘲笑的声音,「成为人,那你将会失去现在拥有的所有力量,变成笼子里鸟,命由天定,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但若为妖,这世间无人可取你性命,你的命由你自己决定。」
「如果他问你想成为人还是妖?你的答案是?」
那时,她的回答是什么?
花如雪低头看了看纤细的手腕和跪在柔软草地上的双膝,随即目光落在草叶间的露水上。
露珠倒映出她那如瀑布般的黑色长发和白皙的肌肤,黑色的发丝微微遮住她新长出来的耳朵,和人一样的耳朵。
在雪霁阁,她时常想,如果她是人,是不是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品尝最喜欢吃的糖果?
在百兽林时,她会妄想,如果她是人,也许就不会被抛弃。
在久孤山救下宁长明几人时,她也曾幻想过,如果她真的是人该多好,就可以这样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陌生人的善
意和夸赞。
如果她是人,她的命运会不会就此改变?
她扮成人这么久,差点就将自己当成了人。
可是,狐狸就是狐狸。
「我是狐狸。」花如雪回答道,亦如她给苏志的回答,坚定不移。
她是狐狸,是红狐和黑兔最喜欢的小狐狸,是苏奕舍去性命也要保护的小狐狸。
这是绝对不会改变的事实。
听到这个回答,轮回石微微颤动,似是在遗憾什么。
良久轮回石看向远处,出声道:「有人来了,去道别吧。」
话音落下,轮回石重新回到花如雪魂海中,而花如雪手中凭空多出一只小巧的银色面具。
花如雪起身循着窸窣的声响朝远处看去,远远地便看见一袭白色长裙,衣摆上绣着紫色鸢尾花,面色如纸一样苍白的女子。
那是宁淑妍!
花如雪手心蓦地一紧,宁淑妍的魂体刚刚稳定,需要静养才好。
她正准备迎上前去,却见宁淑妍眼神陌生地径直朝她走来,指着她手中的面具激动地问道:「姑娘你在何处拾得此物?」
「姑娘可见过带着这面具的孩子?那孩子古灵精怪惹人怜爱,你若是见过一定不会忘记!」宁淑妍指着那面具,像是黑夜里行走的人忽然看见了一道光。
「我……」花如雪动了动嘴唇,她很想告诉宁淑妍她就是面具的主人,可,她已经让宁姐姐陷入了险境一次,又让苏奕……
她不想再失去什么了。
靠近她只会变得不幸。
「宁……小姐,仔细看看是不是这块面具?」花如雪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将手中的面具递给宁淑妍。
宁淑妍是她在乎的第二个人,她只愿宁淑妍能够平安康乐。
宁淑妍接过面具细细打量,重重地点头道:「是小雪的面具,姑娘想想,可有见到过她?还有她兄长?」
对上宁淑妍期盼的目光,花如雪默默别开脸。
「他们于我极其重要,姑娘若是知道他们去了何处,万望告知!」
一句「极其重要」,瞬间击溃了花如雪脆弱的防线,她很想和宁淑妍相认,并告诉宁淑妍她一定会把苏奕活着带回来。
但她不能。
花如雪微微低头,伸手指向观云城所在的位置。
宁淑妍回头看去,不疑有他,千恩万谢道:「多谢姑娘告知,许是我来的太急,同他们错过了。我叫宁淑妍,待我寻到他们,再来向姑娘道谢!」
话音未落,宁淑妍转身满心欢喜地朝观云城跑去。
花如雪望着那道消瘦的身影,默念一句:此去经年,宁姐姐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