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tract 06
知雾没想到梁圳白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端着盆的手被吓得轻微一抖,差点脱落掉下去,在他的注视下没来由紧张地翕着唇:“我……”
解释的话语还没完全出口,梁圳白已经抬起长腿进门,自然不过地接过她手里烫手似的盆,闯进卫生间面不改色地熟练清洗起来。
洗完盆,又将知雾没来得及理好的东西重新整理了一遍。
他干活作风整洁利落,三下五除二就将柜子擦完,还将吴兰芳床位的靠背升高,腰后垫了几个枕头让她坐着更舒适。
知雾完全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抵着脚尖无措地静静候在一旁。
床上的吴兰芳看出她的尴尬,见状,赶紧扯了扯梁圳白的手臂:“圳白,你这孩子先别忙活了。赶紧给人家小姑娘找条椅子坐坐,刚刚她可帮了我大忙喽,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听到这话,梁圳白再次将视线盯向知雾,不加任何掩饰的目光直勾又敞白,轻易看热她的脸。
知雾恍然装作没看见,摆弄裙沿的衣褶,硬着头皮专注看着床的方向。
吴兰芳热情地拉住她的手腕,笑得骄傲又埋怨:“姑娘,这就是我孙子梁圳白,读书学习成绩可优秀了,现在在上誉念书。”
“可惜我这把身子骨不争气总生病,连累他去辛苦打工借钱凑医药费动手术,年纪轻轻就背了一身债,是我对不住他。”
“很多时候我总想着,都有这个岁数了,也活够了,与其做个拖油瓶似的负累,还不如早点……”
“奶奶!”梁圳白不赞同地出声,打断了她即将要出口的丧气话。
吴兰芳看了他一眼,忧愁地止住话头,没再接着说,很快换了个话题:“对了姑娘,你是哪个床位的家属?哪个亲人生病住院了?要不要紧。”
知雾暗道声不妙,她很少对长辈撒谎,眼神飞絮似的飘动,支吾道:“奶奶其实我……”
“马上到饭点了,不一起去吃个午饭吗?”梁圳白的低醇嗓音适时插进来,没让她继续往下说。
知雾意外地看了他眼,随即立马默契会意,顺着话头答:“好啊,我正好也饿了。”
“那你们赶紧去外面吃点,”吴兰芳被打岔后便没再继续追问,关切嘱咐道,“姑娘,你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让圳白给你买,奶奶掏钱。”
她颤颤巍巍地佝偻着身子,想下床翻找自己的钱袋,被知雾再三阻止了才作罢。
好不容易安顿好吴兰芳,两人拿上东西走出了病房。
医院外日头正炽,热风浪滚,知雾忘了拿伞,走出门瞬间出了点薄汗。
光线晒得她眯起眼,不由得抬起手背遮到眼前挡住阳光,肩膀的发丝也顺着动作垂落,滑落到鬓边。
两人原本并着肩走,梁圳白平速前进的身影毫无征兆地顿了一下,瞬间被知雾超过。
还没等她回头查看怎么回事,那道身影又迈着长腿重新追了上来。和原先不一样的是,从左手边站位悄无声息换到了右手边。
梁圳白的身形比她高大一倍有余,站在一侧正好挡住光源,没让她再继续晒到一丝一毫。
“谢谢。”知雾弯起那双淡色的棕瞳礼貌道谢。
梁圳白缓慢侧脸乜了她眼:“该我对你说。”
昨晚酒吧生意好,工作干到凌晨通宵才结束,他刚换了件衣服,还没来得及合眼,又得匆忙往医院赶。
吴兰芳刚动完手术,身边不能缺人,一路上他都在担心老太太要是醒了,难受没人管该怎么办。
谁知道刚到门口,就看见一个熟悉的纤细身影,背对着门坐在床边不太熟练地轻拍着老太太的背,和她柔声细语地解释着。
窗外照进室内的低温日光给她勾勒了一层朦胧光晕,看起来竟然有些看不太真切。
如果第一次是施舍,第二次是好心,那么第三次又算什么?
他听见自己血液汩汩复苏的声音,连嗓音都发哑,一股陌生情愫横冲直撞般悄然侵占着他的心脏,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不过很快,梁圳白就给自己泼了盆冷水,强行冷静了下来。
两人之间家境差距不只一星半点,她是众星捧月蜜罐长大的千金小姐,而他只是个四处借款还债的穷小子。
出现在这里,兴许只是她一时心血来潮。
如果他当了真,才是真的会拖累她。
“为什么一个人来医院?”梁圳白开口问,“还是来的住院部。”
知雾心跳快了一拍,放在衣兜里的手心悄悄收紧:“之前我听人说起过你奶奶生病的事情,在图书馆的时候又刚好看见你压着的缴费单,所以……”
话还没说完,他忽然侧身横亘到跟前逼停她的步伐,语气压着抹莫名的情绪:“看见了就来?你对谁都这么好心吗?”
为什么总是在无条件对他示好?
从借钱到买药再到现在帮他照顾亲属。
不给出一个合适的理由,他都不信。
“我、我单纯想做点好事帮助同学不可以吗?”
“医院离学校又不远,我来看上次额头被撞的淤青,顺道过来看一眼。”
知雾一撒谎就会耳朵红,是从小就有的毛病,现在她不用看都知道自己的耳朵肯定滚烫得没边了。她说完低头,将脸又往衣领里埋了埋。
下一瞬,她感觉额头有点发痒,刘海被人用修长手指轻轻拨开,他指尖触碰到的那片肌肤瞬间火烧似的。
知雾没想到他会忽然动手,急急用手心去挡刘海梢:“做什么?”
“你的淤青已经好了,看不出什么痕迹,”梁圳白查看完收手,静静答,“这个借口并不能说服我。”
知雾轻轻撇开脸嘴硬:“对啊,其实我不是来看伤的,我就是单纯做好事。”
他冷脸迈步缓缓逼近,颇具侵略性的身影笼罩下来,将她去路封锁,额上跳动的青筋昭然着耐心告罄:“董知雾,你再编?”
知雾被他困在臂弯,几乎一抬脸就能擦上他的下巴。
从小到大除了大哥和父亲,她从来没和异性有距离这么近的时候,那双水做似的杏眼睁圆了,白净的脸上蓦然透出一抹粉。
她咬住下唇,眸光犹豫摇晃,迟疑道:“你真要听实话?”
梁圳白鹰隼般的目光依然沉默地盯着她,一副追问到底的架势。
她掌心都是汗,捏了把裙子,豁出去了。
“梁圳白,其实是因为我喜欢你。”
话一出口,心里顿时觉得一阵松快。
在心里憋了足足五年的少女心事,终于能够有机会当面对着他言明。
尽管这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场合,也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但是她仍然大着胆子捧出一颗心来,炽烈地,坚定地在他的面前交付。
“借你钱是不想让你四处奔波求人,给你买药是担心你病情加重,来这里也是想帮你照顾亲人。”
知雾真挚抬眼,嗓音有点抖。
“你其实不用对我这么防范戒备的,我对你好完全发自内心,也不需要你任何的报答。”
出乎意料的。
那双纯然如珍珠的杏眼对上的,是一双讽意昭然的沉郁眼睛。
“喜欢我?”梁圳白听完神色没什么波动,反而呵笑一声,意味深长地淡嘲反问。
知雾怔然点点头,望着他有些反常的表情,目露不解。
怎么……了吗?
她不知道的是。
梁圳白高中时孤僻寡言的缺点在大学里反而成为了一项招蜂引蝶的个性。
短暂的大学两年生涯,他收到过无数校内校外,线上线下的告白。
她们说着喜欢他,实际上无非就是看上他这张在人堆里还过得去的脸,一得知他负债累累,立马对他避如蛇蝎。
偶有几个大着胆子不怕他的,也只是将追到他这件事作为可以炫耀的谈资。
这种喜欢昙花一现,短暂又浅薄,对于他而言并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反而是种负担。
梁圳白望进她清澈的眼,目露嘲意:“你喜欢我什么呢?”
他那双漠情的丹凤眼漆黑浓戾,细密的黑睫垂落投下一片阴影,薄唇锋利,下颔线分明。
这么近的距离,眉眼的优越程度在眼中更是放大了数倍,连知雾看了都有些微微晃神。
“这张脸吗?”
知雾被蛊惑了般下意识点了点头,随即又立马否认摇头。
当然不止是这张脸,还有很多原因。
“董大小姐,我没工夫也没兴趣陪你玩这种无聊游戏,”梁圳白嗓音愈发冷淡,看着她执拗的眼睛,故意将话说得残忍,“耍我也就算了,我奶奶才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禁不起你消遣玩乐。”
“以后我不想看见你再出现在医院里。”
说完,毫不留情地抽身离开。
知雾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这样想,心被梁圳白毫不客气的话重重撞了一下,疼得脸色瞬间发白。
她知道他是误解了,急忙追上去想要解释。
梁圳白个高腿长步子大,她穿了裙子步子小,几乎得小跑着才能追上他的背影。
两人出门的原意是去吃饭,她看着梁圳白拐进一家生意火热的面店。
那家店是典型的苍蝇小馆,人一多桌凳来不及收拾擦拭干净,显得油腻腻的,地板上还有被抹布掸下的纸巾和空酒瓶。
门口坐了一桌刚干完活的工人,屋里太热,他们毫不顾忌地打着赤膊,被晒得黝黑的皮肉带着一股难闻的汗味挡在眼前。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知雾这种名门淑女平时绝对不会踏足的地方。
梁圳白习以为常地掠过人群,显然是这家店的常客,他回头略站了几秒,等着知雾跟上来:“牛肉面,能吃吗?”
知雾干净到纤尘不染的乳白色单鞋踩在杂乱的水泥地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她抚着被空调风吹凉的手臂,不大情愿地抿了抿唇:“要在这吃吗?”
梁圳白瞥了她一眼,转头和柜台上的老板开口:“两碗牛肉面,给我们搬张桌子,去外面吃。”
店面铺子空间太小,老板娘从后厨上菜也只有一条过道,知雾无意掠过面前餐盘上热气腾腾刚出炉的面,连忙开口接着他的话补充:“一碗不要葱花,一碗不放香菜。”
老板愣了下,连忙反应过来写下备注:“对对,今天太忙差点都忘了,姑娘你是他女朋友?还挺了解他的口味,记得他一直不吃香菜。”
“小伙子,真是好福气啊!”
他们满打满算总共才认识不到三天,一旁站着的梁圳白也没料到知雾居然还知道这个。
闻言,眸中掠过一丝错愕,后知后觉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