糯米抹干眼泪回到房间的时候,峰顶上头的仙雾已经染上了月亮的颜色。浓厚的雾笼在天空和山峰之间,完全看不见月牙,只能透过雾气中带着的嫩黄来猜测着雾气背后的景致。
孙敏像往常一样盘膝坐在床上入定修炼,柱子也已经坐在自己的床上。糯米推门进去的时候,还以为柱子都在入定的,没想到才推开门,就对上了柱子的目光。
“师弟这么晚才回来。”
这个时间本应是入定修炼的时间,每日到了这个时候,山门里头的弟子都是专心运功修行的。突然听到柱子的声音,糯米猛的呆了呆,才慢慢的小声应了一句,“师兄……”
“回来就好。”
柱子看着糯米,抓了抓脸,最后只憨笑着呐呐说了一句。现在的确是他惯常修炼的时间,但因为糯米刚出了意外,又突然被师尊带走,他就总觉得有些不大放心,想要修炼也静不下心来入定,干脆就盘膝坐在床上等糯米回来。
可是瞧见糯米回来了,他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最后只是又温和地朝糯米笑了笑。
他离开村子那年六岁。
家里连着他一共有七个孩子,他是大哥。他离开家的那一年春天,他娘又再为家里头添了一个小弟弟,又软又小,白嫩嫩的包在红色的襁褓里头,不哭也不闹,被他抱在怀里就一味的咯咯笑。小弟不管是被谁抱着,都是一副欢喜的模样,却惟独在他怀抱中的时候,才会吸着手指拉扯他的衣裳。这样的讨喜,他最喜欢的小弟弟。
但家里实在太穷,没有自己的地,一直生蛋换盐的老母鸡也在开春的时候杀了给他娘补身体,根本养不活这许多的孩子。还不到夏天,他就隔着扇破败的木门听见爹娘讨论着要将小弟卖出去。说是个讨喜的,应当能寻到很好的人家。他低头看着怀里抱着的那个小娃娃,而小弟只懂用白胖的手捉着他的衣襟咯咯笑。
不能把小弟卖掉。
他想了一整个晚上。最后,他决定把自己卖掉。家里若是穷,他只要带着银子和钱回来,小弟就不必被卖掉,家里的境况也能好转。
都没能吃上乡里栽的夏果,他就独自一人到了城里。起先是做帮佣,后来又干了三年的铁匠学徒。听说万剑宗要招弟子,不但能学到武艺还能挣许许多多的银子,他便带着一身换洗的补丁衣衫就跑到招收点。那些考验他不愿意再去回忆,好不容易才正式成了万剑宗的弟子,修习起体术,一过就是五年。
憨厚的少年因为身上带着股种地人的泥子腥味,总被其他弟子在背后耻笑。他不太习惯修仙界里头的勾心斗角,又实在不出众,倒也没惹上什么麻烦,只是常常被人笑话,他也不以为意。
这些年在山门里头工作的贡献点几乎全都换成了银两,托一位在南阳城帮佣的老乡带回去家里,然后偶尔的能从那位老乡的嘴中听到些家里的消息。他家里头的人没有一个是认识字的,他也是到城里头帮工以后才学会了一些。就只有一个一个口信。
爹娘很好,小弟也很健康。就这样,他将挣到的所有钱都换回家里去,也觉得乐意。
万剑宗对山门的开闭管得相当严格,柱子在上山以后就再没有怎么接触过世俗,连银子都是老乡在山腰的亭子里取走的。
离开家里那个破败的村庄以后就再没见过他最喜欢的小弟。
但小弟现在应当是和糯米差不多的年纪,也像糯米一样小小的、白白的、软软的。有那么一点胆怯,乖乖的跟在他身后,还会用崇敬的目光看着他。可以说,糯米正是他心目中的小弟。他看到糯米,就忍不住想护着,护到心坎上去。
“师兄……师兄……”
糯米缩着右手藏到背后,有点委屈的叫了两声。但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有些多,又相当的复杂,以她现在的年纪和阅历根本就理不过来,也无法明白。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去说正殿里面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看到柱子师兄温和关切的眼神又突然涌上了委屈,就只能呆呆的在门口站着。
手腕已经不痛了,师尊甚至仔细的将那个伤口涂上了药,又用干净的白纱裹了几层。药很香,冰凉而不冷,涂上去十分舒适,好似比之前她用过的药还要好。糯米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在自己身上看到那么白的布料,整个人都有些惶恐。
但即便是不痛,那根被刺进血管里去的藤蔓却没有被取出来。没有痛的感觉,甚至察觉不到体内有任何的不适。糯米甩着手腕的时候,都有些疑惑自己是不是只做了场长长的噩梦。要不是手腕上缠着的那卷白纱,她都要以为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那植物在她身体里面,不知道会怎样。那根刺好像并不是刺进了她的手腕,而是刺到了她的心上,让她对师尊、对这外头的修真世界抱上了慢慢的惧意。
糯米还太小,没办法很清晰的明白自己的恐惧。她只是觉得害怕,好害怕好害怕,一路抖着跑回房间的。跑出正殿的时候,她看到了田甜师姐,也没心思停下脚步去看看。
她在流浪的时候已经养成了习惯,将所有事情都摆在心里面自己解决。于是她现在想要跟师兄说说自己委屈,却都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没什么,回来就好。好好跟着师尊干活。”
柱子不知道糯米的犹豫和委屈,只是叮嘱了一句,就盘紧了腿,开始打坐入定练功。他和糯米不一样,他还想着要挣银子养活家里人,修为哪怕是高上一线,对他而言都是好的。他不愿意浪费每日的修炼。
“师兄……糯米好痛。”糯米很小声地说了一句。
这句话已经没人听见。
她将右手从身后抽了出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在药田里头伤到的指甲还没有完全恢复,指缝边上还有附着的瘀血。清音真人给她的小半瓷瓶药相当好,让她根本舍不得多用。她只用了一次,就将剩下的那一点伤药藏到了床头。就算是在亡魂谷摔出一身青紫,她也没舍得取出来擦上一擦。
她总想着什么时候柱子师兄或者大师兄需要,可以将药留给他们。
糯米盯着自己的指尖,小小的脑袋里面塞满了疑惑。她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师尊做的那些伤害她的事情他想不明白,就小心的往好的方向猜想。或许、或许那是成为炼药童子必须的经历的一种磨炼。
这样虽说只是安慰自己,但这么说多了,就好像这是个事实了。她便愈发地对修仙问道生出恐惧之心来。
糯米又揉了揉手腕。洁白的绷带下面已经看不到伤口和血。她小心的捏了捏,又按了按,几乎都没感觉到痛。刚才在主殿里的时候还能隐约摸到皮肤下有一根硬硬的东西,现在已经连那种触感都摸不到了,那根刺进了体内的藤蔓不知道随着血液冲到了什么地方去。
她还想和柱子师兄说说话,可是师兄已经入定了。糯米拉着衣角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慢慢的爬到了自己的床上去,盘腿坐好。
可这一天经历的事情实在是有点多,她又非常在意昨天在丹田附近发现的那颗小黑球和手腕上刺进去的那根藤蔓。试了好多次,心神大乱,根本没办法入定。她着急得又将玉简翻出来从头到尾吃力的看了一遍,半懂不懂的。
孙敏收功比较早,抬头看到了糯米,只从鼻子里头哼了一声就翻身躺下,背对这糯米盖被子睡觉了。
糯米愣了愣,张了张嘴,总觉得孙敏的态度有些不对,可也来不及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