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元年。
北魏天狼城。
一个小酒馆。
一身粗布麻衣的盲目说书人神情淡然,浑浊双眸扫视一圈。
他不能视物,却好似慧心通明,将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最终轻抖声音。
“北魏立都洛阳,踏灭万千佛骨。”
“在立都之日,那位紫袍大国师下令灭佛,十万铁骑浩浩荡荡尽出,佛门第一圣地忘归山首当其冲,被铁骑踏灭。”
酒馆里人并不多。
在偏僻的角落里,坐着一个黑袍罩身的男子,他面色平静,听着那位说书人的声音,自己伸出一根手指,在面前的酒碗里缓缓搅动。
一碗清酒。
“北魏的新一任大国师玄上宇,修行玄术,天资绝艳,与齐梁那位名动天下的源天罡并称为春秋之后两大国师。”那个盲目说书人轻声笑了笑,道:“诸位可知,紫袍大国师玄上宇是北魏灭佛的主张者,亦是北魏第一佛门圣地的大弟子?”
禁忌话题。
这位大国师出身佛门,亲手摧垮佛门,已经被人标上了“弑师”之名,可论得势之盛,天下谁人敢借此话题来凑热闹?
这个盲目说书人,难道是不要命了?
噤若寒蝉。
于是本就寥寥的酒馆里气氛更加冷清。
那个黑袍笼罩的男子面无表情,缓缓抽出那根手指,悬在自己面前。
他认真注视着自己的手指。
一滴清酒,酒液顺延自己的手指凝结。
凝结成一滴晶莹剔透的酒滴。
盲目说书人若有所思微微转头,浑浊不堪的双目扫过,与那个偏僻角落的方向略微交错。
“立都之日,洛阳以万千佛骨奠定千秋气运。”
说书人认真道:“可是立都之日,那株来镇洛阳气运的佛门圣山忘归山......却出了差错。”
说书人微笑对着那个偏僻角落道:“那株千年菩提树,在洛阳城前枯死了。”
“孽缘,因果,佛门讲究这个。”
盲目说书人笑了笑,平静道:“何以破解?唯有六道轮回。以因果,解因果。”
黑袍笼罩的男子默不作声,凝视着手指的酒气成液。
最终落在碗中。
他沉默起身,不拖泥带水的离开这个酒馆。
清酒碗中一抹淡淡紫色荡开。
......
......
天狼城的酒馆外有一辆马车在等着这位黑袍男人。
他面色平静登上马车车厢,进入车厢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脱下自己的黑袍。
黑袍之下是一身浅淡紫衣。
车厢内还有一人。
从黑铁质地车厢内延伸出银色森然的铁索,穿透那个人的琵琶骨,大腿,小腿,四肢,腕骨,将他的破烂白袍带出猩红血色。
这个人......居然尚有一息?
紫袍大国师面无表情,登上马车之后,这辆马车以极快的速度一路南下。
天狼城再南,要不了多久,就是淇江。
他端坐在车厢一端,沉默注视着这个面目模样极为凄凉的白袍男子。
忘归山上,与自己同门情谊最深的小师弟。
那个盲目说书人的话语在玄上宇心中徘徊。
一遍又一遍。
“佛门业力,讲究因果报应。”
“何以破解?”
“唯有六道轮回。”
“以因果,解因果。”
这辆南下的马车一路畅通无阻,来到淇江。
卸下黑袍下车的男人毫不顾忌自己一身紫袍带来的影响和震撼。
他亲自为那个一袭身粘稠鲜血的白袍男人解开束缚,押他登上北魏剑舟。
一路破开淇江巨浪。
这艘由北魏特制而出,专门为水路迅捷奔袭而生的剑舟,最终在淇江中央缓缓停住。
波涛汹涌。
剑舟起伏不定。
孤独站在剑舟舟前的玄上宇深呼出一口气。
身前是茫茫大雾。
身后是一片死寂。
他低下头,五指拧起白袍男人的头发,斑斑血迹。
玄上宇微微皱眉,拎着柳白禅前行一步,剑舟顿时头重脚轻,舟尾砸入大江之中。
舟头高高仰起,紫袍男人微微抬臂,举起那个半死不活的白袍男人。
舟头之前有一道巨浪拍来。
玄上宇面无表情。
他松开拧起白袍男人头发的五指,另一只手滑过腰间。
腰间是一柄细剑。
“嗖——”
淇江卷起的巨浪中间突兀浮现一道横线。
接着滔天水声被一分而二。
那个浑身宛若金铁铸成的白袍男人重重砸回剑舟船底,痛苦翻滚一周,大口喘息,身形拼命卷曲,干呕半天,最终只呕出一滩干涸到不算鲜血的鲜血。
他的意识早已经浑沌,身子弯曲如同虾米,只是拼命想捂住胸膛的双手......缺了一只。
立在舟头的紫袍男人拎着那只纹刻红莲的华美手掌。
他蹲下身子,随剑舟一同起伏,在江水汹涌之中,替那个永远一只手的白袍男子理了理衣襟。
那个男人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
只是睁开了双目,眼中一片混沌。
玄上宇替他拔起所有流矢。
舟上的波澜缓缓宁息。
江面最终平静下来。
紫袍男人沉默片刻。
最终他架起柳白禅,将半个身子押在剑舟之外,看得那个金刚体魄的男人本应该流尽的鲜血,此刻顺着断掌滴答滴答滴入江面。
一抹猩红渲染开来。
“白禅。”
柳白禅恍恍惚惚。
在这一刻,他似乎不再是陌生的北魏大国师,而是忘归山那个熟悉的大师兄。
“临死之前,有一件事情要对你说。”
玄上宇顿了顿,之后缓缓道:“沈红婴没有死。”
白袍闻言之后先是一怔。
接着剑舟剧烈震颤起来。
柳白禅拼了命想挣扎,却被身后的紫袍大师兄死死按在舟前。
“六道轮回,成森罗道。”玄上宇轻声道:“沈红婴的肉身依旧在,她的神魂被我锁在佛骸之中。”
“只可惜今日你就要死了。”他声音冷漠,不带一丝情感,道:“即便佛门真的有转世一说,你们也不会有缘分再相见了。”
柳白禅的气血早已干涸,他被无情压在舟前。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缓缓扭头。
然后死死盯住那个紫袍男人。
“最后......告诉你一个不算道理的道理。”
玄上宇轻轻说道:“白禅,如果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无法忍受比别人更多的痛苦......那么当死亡来临的那一天,你就只有比别人痛苦地接受。”
沉入淇江。
坠落。
再坠落。
深不见底。】
......
......
洛阳城内。
大街小巷。
那个白袍男人轻轻哼唱的悠扬声音,穿透梨花,洋洋洒洒。
像是古老的歌谣。
像是天心照破的一缕阳光。
岁月的苍凉,在曲调折转之中,缓缓沉淀。
檀陀地藏菩萨佛像之下。
那个白袍男人轻声而哼唱,怀中的红发女子伏在他肩头。
下半阙词。
像是哽咽。
那个白袍男人的声音艰难从喉咙里挤出。
“梨花镜,胭脂红......”
那个八大国期间爱梳妆打扮的沈红婴。
“凡俗事,忧白首......”
那个忧国忧民天天愁眉苦脸的沈红婴。
“红衣姑娘不开心,姑苏大雪落满头。”
陪自己去看北姑苏磅礴大雪的沈红婴。
“不喝酒,不喝酒。”
不喜欢自己喝酒的沈红婴。
“今生缘尽,来生再修......”
白袍老狐狸拨开沈红婴额角发丝,轻轻吻在她的额头。
那个红发女人已经泣不成声。
她一拳重重擂在了白袍老狐狸身上。
白袍老狐狸不躲也不闪。
第二拳。
第三拳。
最后沈红婴趴在那个白袍男人肩头,重重咬在白袍上,抑制住自己的哭声,声音哽咽道:“柳白禅,不许走!”
那么多年来,只要我说的,你都会听我的。
这一次,我不许你走。
白袍老狐狸笑了笑。
他白袍的边缘,已经开始羽化,化为璀璨的光雨,消融在空气之中。
柳禅七轻轻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不走。”他笑着摸了摸沈红婴脑袋,柔声道:“别哭啦,我不走。”
沈红婴哭得一塌糊涂,抬起一双雾气的大眼睛,咬住嘴唇。
白袍老狐狸柔声道:“还记得以前师父给我们念的故事吗?”
沈红婴满面泪水拼命点头。
白袍老狐狸声音沙哑道:“师父说,世上所有的故事,都会有一个好的结局,一个坏的结局。”
“但师父说,好的结局,坏的结局,都是因果。”
“那个时候我就在想......”白袍老狐狸微微咳嗽一声。
他微微瞥了一眼手心的血污,低声笑了。
“我那么那么喜欢你,故事的最后,怎么会是一个坏的结局呢?”
“怎么会呢?”
沈红婴怔怔看着那个白袍男人的衣角,缓缓虚化,飞舞,犹如飞雪一般消融在天地间。
那个男人的笑容,纯白如当年。
柳禅七柔声笑道:“其实......这样的结局,还蛮不错的呢。”
沈红婴怔住。
白袍老狐狸的声音渐渐虚弱。
“我们一起去看北姑苏道的大雪......”
“我们走了那么多地方,走了那么年.......”
白袍老狐狸的额头贴在沈红婴额头上。
“我有时候会想......”
“一起看了北姑苏道的大雪,算不算一起白了头?”
“现在,算不算......一起走完了一生?”
当地藏王菩萨的愿力在这个白袍男人身上消散,他的神魂被天地所排斥,连带着整具躯体,都开始消散在这天地之间。
他轻轻吻在沈红婴唇上。
像是北原的龙脊,初雪消融。
那对年轻男女,去了北姑苏道赏雪。
当两个人相互依偎。
当北姑苏道大雪磅礴落下。
两个人眉眼柔和,彼此对视。
有一句话没有出口。
迟到了二十年。
今生......算不算一起白了头?
白袍老狐狸笑了笑。
......
......
昨夜风雪落满头,今生未与卿白首。
来生侯君艳阳里,未须风雪也白头。
......
......
沈红婴愕然抬起头,看着那个白袍男人笑着对自己眨了眨眼。
从白袍边缘,到白袍衣角,转移到衣襟,最后一点一点,全部开始羽化。
化为纷纷扬扬的光雨。
握不住,留不住。
她向前跌去。
前方那个白袍男人笑着伸出双手。
一如当年。
却没有接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