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抿眸,竟发现纸上的图腾和他记忆中的不一样,在火灾现场留下的卍字,是左旋的,而纸上的图腾是右旋的。
*
日渐西山,屋内灯影重重,墙上映照着油灯旁低头抄写的人影,如同一只巨大的雄鹰般,张着巨大的翅膀。
站在木架子旁的衙役小哥捧着一大堆旧卷宗,问道“阿华,这堆旧案宗,你抄了没?”
“叫什么名字?”女子头也不抬,手抓着毛笔,在空白的纸张上奋笔疾书着。
“《刘婶盗瓜案》、《义庄丢尸案》、《青楼纵火案》、《无名尸案》。”
闻言,舜华顿住了笔,心想这些名字,怎么都奇奇怪怪的。
“这些还没抄过,宗哲兄,请你帮我搬过来吧。”
“好,你等等,过道都堆满了卷宗,你平时是不是很不擅长收拾东西?”
观人入微的衙役小哥像下雨天打伞的官家小姐似的,踮起脚尖,在散乱一地的卷宗寻找落脚处,跳到了舜华的面前。
“都在这了,这么多,你吵得完吗?大人也真是的,看你记忆力好,就把所有文书的活都推给你干。”抱打不平的衙役小哥摇了摇头。
女子低着头,迅速超过手上的卷宗,抬手拿起黄宗哲刚放下的文书,快速地翻阅道:“《刘婶盗瓜案》?盗个瓜都单独立案宗?”
“当然了,你不知道,这桩案在当年有多轰动?”
“说来听听,反正,我都抄得有些闷了。”舜华继续拿着笔,听他说道。
“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问,在下就不遗余力,毫无保留地告诉你吧。”衙役小哥点了点头,兴致勃勃地说道:“在二十年前,这个刘婶在夜里回家的时候,路经瓜地,她见被人种的西瓜又大又圆,便贪心起了歪念,想着抱走两个。”
女子边书写,边点头,油灯上的火苗突然晃了晃,看似快要熄灭。
衙役小哥怔了怔,拿起灯罩护住了油灯,说道:“她在田里转了一圈,想要挑一个最大的,可是,她没带镰刀,只能将地上的西瓜连藤拔起,不拔不知道,一拔吓一跳,你猜她在田地里发现了什么?”
“发现什么?”女子敷衍地猜测道:“发现了金子吗?”
“切,那西瓜地里藏了金子,这案子就不叫《刘婶盗瓜案》了,该叫《刘婶盗金案》了。”
衙役小哥坐在凳子上,满脸写着:你对真相一无所知。
“好了,别嘚瑟了,快说吧,那田地里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嘿嘿嘿,那刘婶定睛一看,居然发现一只吊睛白额虎伏在...”黄宗哲胡诌了一番后,笑道:“你刚刚是不是信了?信了,对吧?”
舜华抬头,白了他一眼,“给你一个眼神,自己领会。”
“得了,说正经的。”
男子的声音突然沉了下来,一切都仿佛回到那个夏日,妇人站立于瓜地前的夜晚。
“刘婶拉起瓜藤的那一刻,掀起了被沙石掩盖的幕布,露出了一个巨大的深坑,里面埋葬了数之不尽的尸体。”
舜华顿住了笔,抬起眸,紧张地追问道:“那些是什么人?查出凶手了吗?”
“据说,死的是一位朝廷大官,全家都被杀了,然后将尸体掩埋在一块无人照料的西瓜田里。”
衙役小哥稍稍叹气,有些泄气道:“没有查出凶手,此案当年交给了刑部,当年的县官老爷还是个火气十足的热血青年,他曾经多次追问过这桩案子的情况,可是,都得不到明确的回复,后来,他得知,圣上下了令,不得追查此案。”
“圣上下令,不准追查,太奇怪了,死的不是官家吗?朝廷理应严守法度,杀一儆百,把真凶找出来才是啊?为什么不准追查?”
“小哥我也不知,不过,你抄案宗归抄案宗,这种事,听听就好,还是别涉猎太深了。”
衙役小哥看着案宗的名字,感慨道:“要不然,就会像县官老爷一样,麻木了,失去当初办案的初衷。”
“放心吧,我不会的。”舜华坦荡地笑了笑,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还是充满了神采,“所以,这桩案为何不干脆叫《瓜地埋尸案》,反而叫个这么笼统的名字?”
“你不知道吗?在衙府有个规矩,但凡是触及了官家的底线,都会用别称代替,以免后人会猜出端倪来。”
“原来是这样,想必这桩《义庄丢尸案》,也没想象中的简单啦?”
舜华将两桩案宗放在桌面上,快速抄写着。
“那倒没有,这案子,案如其名,就是义庄丢尸这么简单,不过,你都不知道,这桩案子当时有多轰动。”
宗哲小哥好像是得了说书瘾,一个案子接着一个案子说道。
“这件事,我也是听吴捕头说的,在十三年前的一个清晨,在衙门的门口围了几百人,他们纷纷击鼓鸣冤,要告义庄的人,看守不力,让他们的亲人尸体被盗,还有人嚷嚷,是义庄的人偷卖尸体,配给别人结阴亲。”
“阴亲?类似于冥婚吗?”她不解地问道。
“差不多,当时县官老爷整个人都蒙了,为了搞清楚事情真相,他派了很多衙差前往失窃的义庄,一探究竟。”
舜华听得很入神,手上的毛笔依然一直没听过,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歪过。
“很奇怪,城里的义庄丢了上百条尸,就算真的配阴亲也不可能要这么多吧,更奇怪的是,棺材铺的生意,也没变好。”
“那就一定不是拿来配阴亲的。”女子若有所思道。
“你也是这么想的吧,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别说凶手了,连尸体都没找回来过。”
衙役小哥忍住了尖叫的无力,大喊道:“为什么,老天爷这么不公平,他们有这么多机会,查些骇人听闻,闻风丧胆的大案,可以建功立业,扶摇直上,到主城刑部当差,可我,却要屈就在此,当个小小的衙差,帮忙查些《隔壁老王偷肚兜》、《市集萝卜失窃案》,这些鸡毛蒜皮的小案。”
“知足吧。”
舜华轻轻转过毛笔,放回笔架上,伸了个大懒腰,打呵欠道:“没大案发生,说明什么呀?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三观周正,知礼守法,自然只剩下些小偷小盗了。”
“你这么快就抄完了?”衙役小哥讶异道。
“铁人也要歇一歇啊,让我偷懒睡一会吧,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觉得困。”
男子看着舜华挠了挠头,伏在桌上,看似要偷懒歇一会,便叉腰说道:“看你这么年轻,没想到,这么不能熬,算吧,等会,我出去帮你看哨,别睡太久啊。”
她闭着眼睛,伏在桌上,摆了摆手,“行了。”
未几,衙役小哥轻手轻脚帮舜华带上门,静悄悄地出去了。
门刚关上,那双看似紧闭的眼睛悄然睁开了,她看了看紧闭的门,开始了大肆搜罗案宗。
最近,她都会这样‘偷懒’,虽然洛水城的县官很信任她,会安排她复写旧案宗,这种方便行事的差事,但很可惜,有些案宗,确实是她这个新来乍到的小捕快不应该,也不能触碰的。
比如,那些藏在暗示的门后,尘封已久的案宗。
她拔起藏在头发里的小发簪,沿着钥匙孔插了进去,驾轻就熟地开锁。
放眼望去,整个密室里的案宗,她已经阅读过半了,但是依然还没找到,她想找的那份案宗。
当时,她之所以会质问顾管家是不是有事隐瞒自己,是因为,她发现了洛水城县官老爷写给他爹的信,上面清楚地写着:【颜老爷,你问询的案件最近有进展了,请速来洛水城衙门。】
为什么,她爹究竟为什么要报官?
顾管家明显是知道些什么的,为什么他什么都不说。
“没有,这份不是,那份也不是...”女子慌乱地打开卷宗,浏览着上面的白纸黑字。
眨眼之间,她就能将一份卷宗看完,放回原位,忽而,女子的视线被卷宗上的墨迹所吸引。
她将眼前的卷宗都抽出来,连续翻了翻,竟发现几乎每卷案宗都有被人用墨涂抹过的痕迹。
“究竟是哪个黑心鬼,居然在这么重要的案宗上,乱涂乱画,难道就不怕找不出真凶,遭雷劈吗...”
嘀咕的声音还没说完,眼前触目惊心的几个字,深深地牵绊住了她的心,令舜华猛地一惊。
她讶异地念道:“万琼元年,主城首富颜竞天十分着急地来到洛水城衙门,说...不见了,其夫人焦急万分地补充到,丢失的是...,情况十分危急,全城的官差连夜在城里城外搜查,七天七夜,还是未能帮颜竞天寻回...”
到底爹和娘亲要找的是什么,可恶!最重要的部分居然被墨汁给涂抹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娘亲生前一直住在梨千城,而她,是在娘亲去世后,才跟着亲爹来到主城居住的。
若是他们丢了东西,也应该去梨千城报官,为何会要千里迢迢来到洛水城?
难道,这个颜夫人不是指她亲娘,而是指许姨娘。
还是说,是爹正带着娘,四处经商,途经洛水城,被人抢劫了货物?
每当想到谜团深处,女子总是会入了神,连周遭发生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很奇怪,她总觉得暗处藏着一双眼睛,正在偷看自己。
舜华蓦然抬头,朝着门口处张望,却什么都没发现,桌上的油灯,敞开的案宗,没关紧的窗户,紧闭的房门,所有所有,都没有发生变化。
那么,她这种总是被人监视的感觉,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
竖日清晨,舜华再次受到白色的信封,这次,在信纸上所画的,半似丹青半似地图的画。
如果和上次在戏园子收到的诗句连起来,刚巧能凑成一副名家大作。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
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
女子紧紧地眯着眼,狐疑地盯着桌上的两张信纸,气得嘴唇都颤抖了。
“这人究竟想怎么样,居然让本小姐去墓地找不存在的赏月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