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府。
“又丢了一座县城,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广东巡抚邹云川怒斥道。
刚收到消息,朝廷要派徐阁老过来督战,统领两广云贵湖广五省军务。
就凭他们之前干的那些破事,一旦让钦差大臣查了出来,他的脑袋能不能保住都是未知数。
想要保住荣华富贵,那就必须在战场上有所表现,让钦差大臣看到价值。
越是想要什么,就越难获得什么。
寄予厚望的三省联军,不仅没有大破叛军,反而被敌人按在地上摩擦。
今天丢一城,明天丢一地,要不了多久他这个巡抚就会成光杆。
隔壁的广西巡抚可是殉了国,邹云川还没有活够,不想这么早死。
“巡抚大人,你还是别光骂人。
下面的部队打了败仗,总要问一问为什么会失败。
如果不是去廉州走了一趟,本御史都不知道,扬州营和淮安营地的粮饷一个子儿都没发。
我想这种事情,既然出现了,就不会是个例。
肇庆大败的教训,看来大家是一点儿也没吸取啊!”
监察御史丁晨阳的话,直接把巡抚邹云川气的差点儿晕了过去,半晌说不出话来。
参加会议的一众官员,纷纷投去了诧异的目光。
御史不买巡抚的帐,大家见的多了,可在这种场合开喷的还是极少数。
“巡抚大人,丁御史说的可是事实?”
布政使薛伟诚当即开口质问道。
大虞的地方权力制衡体系,还是相对完善的。
克扣军饷粮草不是什么新鲜事,甚至可以说是潜规则。
不过此时事情被捅到了明面上,那就必须要过问了。
“胡说八道!
本抚什么时候克扣过粮饷,扬州营和淮安营那是情况特殊。
叛军阻隔了去路,海上风浪太大,为了粮草的安全,才暂时不发的!”
邹云川当即否定道。
淮安营和扬州营不听他的指挥,擅自出击收复廉州府,他没治这些人的罪就不错了,岂会划拨钱粮。
不过这种事情,只能悄悄的做,万万不能承认。
扬州营和淮安营出兵廉州,人家是奉的是大都督府的将令,完全符合朝廷的法度。
因为个人恩怨,就克扣其钱粮,根本说不过去。
前肇庆知府克扣粮草,刚被押解进京问罪,他可不想成为第二個。
“巡抚大人,你就尽管糊弄吧!
反正本御史去廉州的时候,两营将领正在起草联名弹劾你贪墨粮饷的奏折,到时候你自己向皇上和一众辅臣解释吧!
对了,他们还在组织装船,准备把抓捕到的叛军俘虏和难民,一起遣送到广州。
本御史去清点过人数,光叛军俘虏就足有六万五千多人,全都是青壮。
要不要发粮,你自己看着办。”
丁晨阳嘲讽道。
跑去廉州府求援前,他可是当着一众同僚的面,打了包票的。
虽然没立下军令状,但后续影响也小不了多少。
求援失败,足以令他在官场上社死。
认定是被巡抚邹云川给阴了,索性就先发制人,把失败的责任甩锅出去。
有了克扣钱粮的事在前面铺垫,他没有要来援兵,一下子就变得合理起来。
“一群武将居然也敢弹劾本抚,简直是目无尊卑!”
怒骂完之后,邹云川尴尬的发现,众人看他的眼光不一样了。
如此的失态,相当于公开承认,事情是真的。
“巡抚大人,尊卑的问题,我们暂时不讨论。
先考虑一下现实问题,被克扣粮草的是仅有远征广西的部队,还是军中普遍存在?
其次是你准备怎么安抚前线的军心,总不能真让人家把难民和战俘,都给送过来吧?”
按察使梁启新跟着补了一刀。
官场上的同盟,从来都不靠谱。
意识到邹云川身陷粮草案,一时半会儿难以脱身,他果断选择了切割。
万一广州府不保,总得有人出来背锅。
位高权重的邹巡抚,无疑是最好的扛雷人。
最关键的是克扣钱粮,没有分他一份。
“胡说八道!
本抚说过,没有克扣过大军钱粮。
不信你们询问诸将,看谁的粮草少了?
至于扬州营和淮安营,只要他们肯撤回广州,本抚立即补齐他们的钱粮!”
邹云川慌乱的说道。
天地良心,自从肇庆知府入狱后,他可是再三督促巡抚衙门按时拨付钱粮。
现在顶多吃一些空饷,士兵们的粮饷,他可不敢再伸手。
面对巡抚的目光,一众武将纷纷低下头颅。
站出来作证是不可能的,文官内部的纷争,他们可不敢掺和。
何况巡抚大人不拿,不等于下面的人也不拿。
当贪污成为常态之后,吏治就无法根治。
哪怕是看管粮仓的吏员,都要从中扒一层皮。
如果上面打了招呼,下面就会立即收手,也不会有那么多官员被查。
“没有克扣粮草,自然是最好不过。
不过有一点巡抚大人要注意了,经本御史观察,军营中的士兵大都面黄肌瘦。
就连守门的士卒,一个个都有气无力,不像是吃了饱饭的人。
下官不知兵事,但下官知道人吃不饱,就不会有力气打仗。
让扬州营和淮安营撤回来,更是军事上的败笔。
有他们在后方牵制叛军,敌人就不能全力对外扩张。
敌军用十万大军都没有拔掉的钉子,我们去帮敌人拔掉,岂不是可笑?
据说广西沦陷过程中,白莲教就通过收买地方官员的幕僚,为造反提供了方便。巡抚大人还是自查一下,莫要让这些反贼,混入伱的幕僚队伍中。”
丁晨阳继续输出道。
既然翻了脸,那就只能继续下去。
御史的政绩,本来就是弹劾人。
在广东待了好几年,他也想要往上挪一挪位置。
倘若能够扳倒广东巡抚邹云川,必定能够让他在御史都察院名声大噪。
“混账!
本抚对朝廷的忠心日月可鉴……”
……
在一阵吵吵吵中结束了会议,造成的影响却在一众广东官员的心中回荡。
丁晨阳敢和邹云川对着干,不仅仅只是受了挑拨,更不是个人恩怨。
这些都只是诱因,真正的核心因素还是大势。
从广西叛乱开始,一直持续到现在,邹云川干的事就没几件是正确的。
前期放任叛军做大,明明有机会绞杀叛军,却因为利益选择放弃。
一系列的失误,导致了局势糜烂。
如果能够收拾烂摊子也就罢了,偏偏他的能力都点在了政治斗争上。
军事部署搞的稀烂,明明麾下的军事实力不比叛军弱,结果到了战场上尽是送人头。
包括现在的广州防守战,本该收缩兵力进行重点防守,伺机发起反攻的。
结果邹巡抚坚持地不可轻弃,强令各部分兵驻守所有城池。
政治上满分的军事部署,军事上来看,就是一塌糊涂。
兵力分散了出去,就算战机送上了门,也没有足够的机动兵力可用。
一次又一次的失误,自然引发了很多官员的不满。
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让邹云川继续折腾下去,搞丢了广东大家都要完蛋。
官场上的暗流,擅长政治斗争的邹云川自然觉察到了,可他现在同样没得选择。
在大虞丢城失地是重罪,肇庆丢失让杨知府背了锅,他自己遭到了朝廷的申斥。
如果主动放弃大片土地,朝中那帮御史的唾沫星子,就能够把他淹死。
除非能够短时间内击败叛军,不然等不到战略大反攻,他自己就先被下了大狱。
现在这种部署,军事上确实非常糟糕,但架不住政治正确。
纵使丢城失地,那也是奋力抵抗之后丢掉的,不是他下令放弃的。
只要拖到朝廷援军抵达,他不仅无过,反而有功。
在政治正确支配下,要求扬州营和淮安营撤回来,加入到广州防守战中,自然就不奇怪了。
……
大运河上。
被迫出京的徐文岳,望着翻滚的浪花,叹了一口气。
“阁老,外面天气凉,进船舱中休息吧!”
侯怀昌开口劝说道。
不同于以往的政治斗争,这次对他出手的是皇帝。
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手段,一阵吹捧之后,接着大义就压了过来。
仿佛广西的烂摊子,就只有他能够收拾,其他人都搞不定一般。
如果他真是一名枭雄,作为辅政大臣,自然有一百种理由拒绝。
问题在于徐文岳不是枭雄,顶多只能算一名权臣,一名忠于皇权权臣。
皇帝拉下了架子,耍起了流氓,他想不接都不行。
到了离京的时候,皇帝亲自带着百官过来送行,甚至还给他行了一礼。
“怀昌,你觉得这个主意,是谁给皇帝出的?”
这个问题,他在心里憋了很久。
以他对新皇的了解,绝对没有这种手段。
真要这么厉害,前面就不会闹出那么多乱子。
“阁老,陛下现在最重要的智囊是尹左二人。
他们两个做事的能力不行,但权力斗争却很精通。
出京之事,多半是他们两个挑起的。
不过陛下的惊人之举,应该不是他们的主意。
或许是陛下突然灵光一闪,借鉴了先帝当年的手段。”
侯怀昌一提醒,徐文岳瞬间反应了过来。
这哪里是借鉴,分明就是照抄。
天元帝继位之初,同样无法掌控朝政。
为了拿到大权,天元帝就找机会,把朝中几位德高望重的重臣打发去了地方。
当时采用的手段,就和现在差不多。
都是一阵马屁拍上去,把人给高高架了起来,然后用大义的名义进行道德绑架。
对爱惜名声的忠臣来说,这种操作非常好用。
哪怕心里不情愿,气氛烘托到了,也只能硬着头皮接受。
等从地方上转悠一圈后回到朝堂,朝中的格局已经大变样。
“罢了,陛下真能够学会先帝的本事,也是江山社稷之福!”
徐文岳缓缓说道。
人性是复杂的。
天元帝活着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觉得皇帝有多好,私底下就没少埋怨皇帝爱折腾。
等到新君上位一阵折腾下来,他一下子念叨起先帝的好来。
哪怕先帝在位的时候,同样喜欢折腾,可折腾十次总会有一次出成果。
新皇上位之后,同样继承了爱折腾的习惯,问题是这位纯粹是瞎折腾。
成果没有看到,烂摊子却留下了一堆。
他们一众辅臣,三分之一的办公时间,都在给皇帝收拾残局。
(本章完)